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履园丛话·丛话三 考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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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录先世《大宗谱》,谱中载铿第二十六子孚为周文王师,拜官钱府上士,因去之竹而为钱氏,此定姓之祖。时内阁学士年才十四五,见之笑曰:“《周礼·泉府》字皆作‘泉’。《说文》曰:‘钱,铫也,古田器。’不可以钱作泉也。”余答曰:“子不见郑司农注云‘泉,故书作钱’耶?”盖泉之为钱,其来久矣。近嘉定献之别驾坫,凡为人书碑版、楹帖、条幅名款,竟书泉坫,亦尚古好奇之甚。盖泉别有一姓,《后周书》有泉企,上洛丰阳人,《新唐书》诸夷蕃将传有泉男生。献之毕竟以钱为泉,亦觉无谓。

    ◎札朴

    老友桂未谷大令尝作《札朴》二十卷,考订精确,发前人所未有,略记数条于此:

    或问:“今学宫之乐舞生本于何书?”桂未谷曰:“《周礼》师掌教国子舞羽歙。郑注:‘所谓舞也。’今人称乐舞者,误也。”

    或问:“青黑异色,今北地人辄呼黑为青者何也?”桂未谷曰:“《史记》:‘秦二世时,赵高欲作乱,或以青为黑,黑为黄。’民言从之,至今犹存其语耳。”

    或问:“今之善讼者,谓之刁风,南北通行,何义也?”桂未谷曰:“此字循习不察久矣。《史记·货殖传》:‘而民雕捍’。《索隐》注云:‘言如雕性之捷捍也。’吏胥苟趋省笔以代雕耳,犹福州书吏书藩台为潘台是也。”

    或问:“四月八日为浴佛日,有典乎?”桂未谷曰:“《宋书·刘敬宣传》:‘敬宣八岁丧母,四月八日见众人灌佛,乃下头上金镜,为母灌佛。’即铸金象佛也。《文选·七命》:‘乃炼乃铄,万辟千灌。’王粲《刀铭》:‘灌辟以数。’皆铸之义也。今人以为浴佛,误矣。”

    或问:“今之履历有典乎?”桂未谷曰:“今之履历,犹古之脚色也。《通鉴》:‘隋虞世基掌选曹,受纳贿赂,多者超越等伦,无者注脚色而已。’注云:‘注其入仕所历之色也’。宋末参选者,具脚色状,即根脚之谓也。”

    或问:“棺有前和后和之称,何也?”桂未谷曰:“案《吕氏春秋》:‘昔王季历葬阳山之尾,{亦水}水啮其墓,见棺之前和。’谢惠连《祭古冢文》云:‘两头无和’是也。”

    ◎北音无入声

    顾亭林曰:入为闰声,李子德编入声俱转去声,盖北音无入声,以《五经》、《左》、《国》尽出北人也。如费无极之“极”字,《史记》、《吴越春秋》俱读作忌,犹如郦食其、审食其,“食”字俱音异也。《易》未济初六象曰:“濡其尾,亦不知极也。”朱子注曰:“极字未详。”考上下韵亦不协,若读如忌声,则上下韵俱叶矣。或解作无忌惮,义亦通。或曰:“如子言古无入声,与《中原韵》何别?”余曰:“《五经》、《左》、《国》,上世之北音;《中原韵》,后世之北音也。”

    ◎古韵

    今所用韵与《唐韵》不同,以今音叶唐诗者误矣。而昧于学者,以《唐韵》叶三百篇尤误。要知古今言语各殊,声音递变,汉、魏以还,已不同于《诗》、《骚》,况唐、宋乎?且一方有一方之音,岂能以今韵叶古韵乎?近金坛段懋堂大令有《六书音均表》,高邮夏澹人孝廉有《三百篇原声》,吾乡安汇占孝廉有《说文韵征》,皆可补顾氏《音学五书》之阙。

    ◎鲲鹏

    余幼时读《庄子》“北溟有鱼,其名为鲲”数语,为之大骇,以为断无此理。问之长者,云:“此庄生寓言也。”嘉庆丙子十月,安东县知县详报沿海有大鱼一头,两目已剜去,计长三十六丈,自背鬣至腹高七丈有余。又袁叔野刺史言山东蓬莱县与海最近,一日有大物从空而来,两翼垂天,日为之晦。满城人大惧,罗拜焚香,逾时而去,日光复明。又《南汇县志》载国初有大鱼过海中,其鬣如山,蠕蠕而行,过七日七夜,岂即《庄子》所谓鲲鹏者非耶?

    ◎梅梁

    禹庙梅梁,为词林典故,由来久矣。余甚疑之,意以为梅树屈曲,岂能为栋梁乎?即如金陵隐仙庵之六朝梅,西川崇庆州署之唐梅,滁州醉翁亭有欧阳公手植梅,浙江嘉兴王店镇有宋梅,太仓州东园亦有王文肃手种一株曰瘦鹤,皆无有成拱抱而直者。偶阅《说文》梅字注曰:“楠也,莫杯切。”乃知此梁是楠木也。

    ◎补天射日

    《太平御览》载女娲氏炼石补天,后羿射毕十日,岂可信乎?余释之曰:“炼石补天者,言烧石成灰,可补屋漏也。射毕十日者,言射的如日之圆,十日并中也。”《山堂肆考》又谓羿善射,河伯溺杀人,则射其左臂;风伯坏人屋舍,则射中其膝,有功于天下,皆不经之言。

    ◎颜淑冉予

    汉石室画像题字云:“颜淑独处,飘风暴雨。妇人乞宿,升堂入户。燃蒸自烛,惧见意疑。未明蒸尽,扌宿芒续之。”颜淑字叔子,事详《诗巷伯》疏,与鲁男子闭户事异。又绍兴府学中有一唐碑刻《十哲赞》,称冉予字子我。案《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云:“宰予字子我。”裴る引郑康成注曰:“鲁人。”《淮南子·人间训》亦称宰予,未闻其姓冉也。然自必有据。

    ◎伞

    古有簦无伞,《说文》簦字注:“盖也。”笠字注:“簦无柄也。”然则簦即今之伞也。《晋书·王雅传》:“雅遇雨,请以伞入。”此为伞字初见。又《史记·五帝本纪》:“舜以两笠自而下。”皇甫谧注云:“伞也。”崔豹《古今注》:“太公伐纣,遇雨,乃为曲盖。”亦即伞也。故今吴人呼伞为持笠,盖本此。又《三国志》:“忘其行轩。”疑亦是伞,今俗作伞,然唐碑《吴岳祠堂记》已用之。

    ◎扇

    或谓古人皆用团扇,今之折扇是朝鲜、日本之制,有明中叶始行于中国也。案《通鉴》:“褚渊入朝,以腰扇障日。”胡三省注云:“腰扇,佩之于腰,今谓之折叠扇。”则隋、唐时先有之矣。

    ◎转蓬

    《汉书·贾山传》:“使其后世曾不得蓬颗蔽冢而托葬焉。”师古注云:“蓬颗,谓土块。”张华《博物志》“徐人谓尘土曰蓬块。”今吴人方言谓之蓬尘,即灰尘也。杭人方言又谓之蓬儿,亦尘也。如曹植诗:“转蓬离本根,飘随长风。何意回飚举,吹我入云中。”《芜城赋》:“孤蓬自振,惊砂坐飞。”即《庄子》蓬之心,《管子》飞蓬之间,皆言尘土之义,未必是蓬草也。然古人亦有认作蓬草者,如司马彪诗:“百草应节生,含气有深浅。秋蓬独何辜,飘摇随风转。”又唐人蒋防《转蓬赋》:“凌寒后凋,虽有惭于松柏;近秋俱败,亦无愧于兰荪。”观此则知古人错认之处不少。试思蓬草何物,岂能吹入云中而随风转耶?此理之易明者也。

    ◎宗谱

    唐尚氏族,贞观初,有诏令天下贡氏族谱,奉敕旨第其甲乙,勒为成书,有谱者为望族,后世谓之谱学。此读书人别是一种学问,又在词章考据举业之外者也。如吾族钱氏有《大宗谱》,武肃王《自叙》云:“盖闻古贤垂训,先哲修身,莫大于上承祖祢之泽,下广子孙之传。是故尧、舜之理天下,其先则曰敦睦九族,然后平章百姓,协和万邦。《诗》不云乎:‘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是知为人子人臣之道,莫过于尊祖敬宗,扬名立身者也”云云。其所谓《大宗谱》者,以少典氏为第一世,黄帝为第二世。其略曰:钱氏之先,出于少典。初,少典氏为诸侯,八传而生黄帝。谱宗黄帝,而追帝之所自出,故以少典为一世,黄帝为二世。黄帝生昌意,昌意生颛顼,颛顼生,生老童,老童生重黎,重黎生吴回,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六子,曰樊,曰惠连,曰铿,曰永言,曰安,曰季连。樊为昆吾氏,惠连为参胡氏,永言为邓人,安为曹姓,季连为芈姓,而铿即彭祖是也,商时为彭城伯,仕夏、商、周三代为国师,年七百九十七岁,四十九妻,五十四子。其第二十六子孚承其后,为周文王师,拜官钱府上士,因去之竹而为钱氏,此定姓之祖也。自此以下第七十一世而至武肃王。原原本本,一丝不乱。

    泳谓此谱,断非武肃所作,尚是沿袭贞观初所贡之氏族旧本。即他姓之谱,如此类者甚多,皆渺茫之言,不足信也。故颜师古极论之,谓“私谱之文,出于闾巷,家自为说,事非经典,苟引先贤妄相假托,无所取信,宁足据乎!”如《欧阳氏谱》只序世系,自询以下仅五世已阅三百年,自琮以下才百四十年,而业已十八世。据三十年为一世之说,何长短之不齐也。又《苏氏族谱》引云:“唐神尧初,长史味道刺眉州,卒于官,一子留于眉,眉之有苏氏自此始。”案神尧者,高祖谥也,而味道并非高祖时人。又载讳钅斤者为始祖,注云:“不仕,娶黄氏,享年若干,七月二十六日卒。”既不详世次,又不著纪年,究竟在何年之七月二十六日,皆可笑。其《自叙》云:“《苏氏族谱》,小宗之法也,凡天下之人皆得而用之,而未及大宗也。”其疏略如此,而亦谓之谱。至今人尚有《欧谱》、《苏谱》之称,皆以为典据,谬矣!

    宋狄青不认梁公为同族,世争重其言,吴毅父驳之,谓其武臣少读书,昧于谱牒,而疏于原本。若梁公之在唐,望云思亲,何其孝也;反周为唐,何其忠也。既忠且孝,青恐不能克肖前人耳,何云一时遭际,安敢自附前人邪!况狄之先,由周成王封少子于狄,因以为氏。青与梁公实系一派,惟世远人亡,徙迁靡定,谱牒莫稽,举原一本者而途人视之,又何怪焉。至今人家无谱牒可考者,辄以狄青之言为证,亦不足以为典据也。

    惟吾钱氏一族,家家有谱,或此详彼略,或彼详此略,要其指归,大约相同。自武肃王以下至泳凡三十世,独忠懿王后一支最为繁多,以纳土于宋,无有兵革,未尝破家,故合族三千余人,俱入汴京。至高宗南渡,仍回临安,自此散居江、浙。故江、浙之钱氏视他省为尤盛。所以谱牒之传,亦较别家为可信,无有渺茫之言,及欧、苏、狄青之病也。然每见读书人俱不留心,如屿沙方伯之先出常熟千一公后名应龙者,字吟溪,系鹿园支,至方伯为三十一世,误认奚浦支应隆公为祖,则忽长五世,为武肃王二十六世孙矣。又黼堂少宰为文僖公第十子景略公后,实三十世,而行状以为武肃三十三世孙,亦失考之甚。更有奇者,竹汀宫詹博雅嗜古,著作如山,为当代之通儒,而不及谱牒一字。余尝亲问之,曰:“无稽矣。”后见《虞山世谱》,知宫詹亦出自常熟千一公后,有讳浦者,迁嘉定,是即宫詹之所祖也。

    ◎墓碑

    墓之有碑,始自秦、汉。碑上有穿,盖下葬具,并无字也。其后有以墓中人姓名官爵,及功德行事刻石者,《西京杂记》载杜子夏葬长安,临终作文,命刻石埋墓。此墓志之所由始也。至东汉渐多,有碑,有诔,有表,有铭,有颂。然惟重所葬之人,欲其不朽,刻之金石,死有令名也。故凡撰文书碑姓名俱不著,所列者如门生故吏,皆刻于碑阴,或别碑,汉碑中如此例者不一而足。自此以后,谀墓之文日起,至隋、唐间乃大盛,则不重所葬之人,而重撰文之人矣。宋、元以来,并不重撰文之人,而重书碑之人矣。如墓碑之文曰:君讳某字某,其先为某之苗裔,并将其生平政事文章略著于碑,然后以某年月日葬某,最后系之以铭文云云。此墓碑之定体也,唐人撰文皆如此。至韩昌黎碑志之文,犹不失古法,惟《考功员外卢君墓铭》、《襄阳卢丞墓志》、《贞曜先生墓志》三篇,稍异旧例,先将交情家世叙述,或代他人口气求铭,然后叙到本人,是昌黎作文时偶然变体。而宋、元、明人不察,遂仿之以为例,竟有叙述生平交情之深,往来酬酢之密,娓娓千余言,而未及本人姓名家世一字者。甚至有但述己之困苦颠连,劳骚抑郁,而借题为发挥者,岂可谓之墓文耶?吾见此等文属辞虽妙,实乖体例。大凡孝子慈孙欲彰其先世名德,故卑礼厚币,以求名公巨卿之作,乃得此种文,何必求耶?更可笑者,《昌黎文集》中每有以某年月日葬某乡某原字样,此是门人辈编辑时据稿本钞录,未暇详考耳。而后之人习焉不察,以为昌黎曾有此例,刻之文集中,而其子孙竟即以原稿上石者,实是痴儿说梦矣。

    ◎四金刚

    今寺院门首必设四金刚,即佛家所谓四大天王也。溯其所由,乃唐代宗时西蕃寇西凉,诏不空和尚入诵仁王密语,神兵见于殿庭。西凉累奏东北云雾中见神兵鼓噪,蕃部有金色鼠皆咋绝弓弦,而城坳忽幻光明,有四天王怒睨蕃帅,蕃帅大奔。由是敕诸寺院皆置四天王像,此其始也。

    ◎盂兰盆会

    《旧唐书·王缙传》载代宗奉佛缙为宰相,尝七月望日于内道场造盂兰盆,饰以金翠,所费百万。又设高祖以下七圣神座,备幡节龙伞衣裳之制,各书尊号于幡上以识之,舁出内陈于寺观。是日排仪仗,百寮序立于光顺门以俟之,幡花鼓舞,迎呼道路,岁以为常。今盂兰盆会之始也。

    ◎宋儒

    《六经》孔、孟之言,以核《四子书》注,皆不合,其言心、言理、言性、言道,皆与《六经》孔、孟之言大异。《六经》言理在于物,而宋儒谓理具于心,谓性即理。《六经》言道即阴阳,而宋儒言阴阳非道,有理以生阴阳,乃谓之道。戴东原先生作《原善》三篇及《孟子·字义疏证》诸书,专辩宋儒之失,亦不得已也。

    萧山毛西河善诋宋儒,人所共知。同时常熟又有刘光被者,亦最喜议论宋儒。尝曰:“朱晦庵性不近《诗》而强注《诗》,此《毛诗集传》所以无用也。”又曰:“一部《春秋》本明白显畅,为胡安国弄得七曲八曲。”其言类如此。西河同乡有韩太青者,著有《说经》二十卷,为西河作解纷,皆平允之论。

    ◎时艺

    袁简斋先生尝言虞、夏、商、周以来即有诗文,诗当始于《三百篇》,一变而为骚赋,再变而为五七言古,三变而为五七言律,诗之余变为词,词之余又变为曲,诗至曲不复能再变矣。文当始于《尚书》,一变而为《左》、《国》,再变而为秦、汉,三变而为六朝骈体,以至唐、宋八家,八家之文,又变而为时艺文,至时艺亦不复能再变矣。尝见梨园子弟目不识丁,一上戏场便能知宫商节奏,为忠,为孝,为好,为佞,宛对古人,为一时之名伶也。其论时艺虽刻薄,然却是有理。余尝有言:“虚无之道一出,不知收束天下多少英雄。时艺之法一行,不知败坏天下多少士习。”

    董思白云:“凡作时文,原是虚架子,如棚中傀儡,抽牵由人,无一定也。”余在汴梁识海州凌仲子进士,仲子自言尝从江都黄文学为时艺,乃尽阅有明之文,洞彻底蕴,每语人曰:“时艺如词曲,无一定资格,今人辄刺刺言时文者,终于此道未深。”与思翁之言相合。

    ◎题目

    余尝论考试写题目低两格,写文则顶格,皆习焉不察。题目是圣贤经传,时文乃发明圣贤精义者,何以反高两格?试看《十三经注疏》,岂有注高于经,疏高于注耶?即《廿一史》本纪、列传、志、表题目,亦无有低两格者,不知当时何人定此式样。

    ◎纸钱

    纸钱之名,始见于《新唐书·王屿传》。盖汉以来,葬者皆有瘗钱,后里俗稍以纸剪钱为鬼事。开元二十六年,屿为祠祭使,始用之以禳祓祭祀。然古人有用有不用者,范传正谓颜鲁公、张司业家祭不用纸钱,宋钱若水不烧楮镪,邵康节祭祀必用纸钱。有明以来,又易纸锭、大小元宝,黄白参半,与纸钱并用。近人又作纸洋钱,乡城俱有之,真可笑也。

    ◎七七

    丧家七七之期,见于《北史》、《魏书》、《北齐书》及韩琦《君臣相遇传》。又顾亭林《日知录》、徐复祚《村老委谈》、郎瑛《七修类稿》皆载之。要皆佛氏之说,无足深考。惟《临淮新语》谓始死七日,冀其一阳来复也。祭于来复之期,即古者招魂之义,以生者之精神,召死者之灵爽,至七七四十九日不复,则不复矣,生者亦无可如何也。此说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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