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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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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你原来是个‘钩儿’,现在仍然还是个‘钩儿’!你除了一件上衣,别的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胡说八道起来啦!要显显你的军官威风吗?别咋呼啦!我要啐你的脸!”“钩儿”喊道。

    “钩儿”刺猬似的小脸气得煞白,眯缝得窄窄的眼睛里闪着锋利的凶光,甚至全身烟灰色的毛发都在闪动。

    葛利高里由于自己的宁静心情被破坏,由于听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讲的赤卫军部队已经侵入本地区的消息,心里忐忑不安,就把所有的愤怒全都发泄在“钩儿”身上。“钩儿”的叫嚣把他彻底激怒了。他象被打了一棒似的,跳了起来,冲到在木凳上打转儿的“钩儿”面前,竭力控制着痒痒得想要打人的手,叫道:

    “住口,混蛋东西!黄口小儿,人渣渣,你发什么号令啊?你滚吧,既然……有人牵着你!赶快滚,省得在这里放臭气熏人!滚,滚,别费话,不然的话我就给你一下子,为你送行……”

    “算了吧,葛利高里!这可不象话了!”科舍沃伊赶忙过来劝解说,他把葛利高里的拳头从“钩儿”皱起的鼻子尖上拉开。

    “应该把哥萨克的臭习气改一改啦……你不害臊吗?……羞死啦,麦列霍夫!羞死啦!”

    “钩儿”站起来,难为情地咳嗽着,朝门口走去。在门口,他忍不住了,回过头来,朝恶狠狠地发笑的葛利高里骂道:“亏你还在赤卫军里呆过……简直是宾兵!……这样的家伙我们早都枪毙啦!……”

    葛利高里也忍不住了,他把“钩儿”推到门廊里,踢着“钩儿”步兵靴子歪斜的后跟,恶声骂道:

    “滚!我把你的腿……揪下来!”

    “完全是胡来!这算什么呀,简直象小孩子一样!”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不赞成地摇晃了一阵脑袋,很不以为然地斜眼看了看葛利高里。米什卡一声不响地在咬嘴唇,显然,是在把已经涌到嘴边的气话又咽了回去。

    “那他为什么管别人的事?干么发脾气?”葛利高里有点不好意思地辩解说;赫里斯托尼亚同情地看着他,这一看,葛利高里露出了天真、稚气的笑容,说道:“差一点儿没揍他一顿……他哪儿禁得打呀……一巴掌——就完蛋啦。”

    “喂,你们怎么啦?应当谈正经事儿嘛。”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被提问的米什卡-科舍沃伊的集中的眼光盯得踌躇不安起来,勉为其难地回答说:

    “怎么办呀,米什卡?……葛利高里的话有一部分是对的:怎么能拿起腿来一溜了事呢?我们大家都拉家带口……你先听我说!……”他一看到米什卡不耐烦的样子,就急忙说道,“也许,会平安无事……谁敢说呢?这支队伍在谢特拉科夫被击溃了,其他的再也不敢来了……咱们先等等看吧。到时候再说。而且,我也有老婆孩子,衣裳都烂了,面粉也吃光啦……怎么能收拾收拾就走呢?把他们留下怎么过日子呀?……”

    米什卡愤怒地拧了拧眉毛,眼盯着屋子里的土地。

    “你们是不想走啦?”“我想稍微等等看。什么时候走都来得及……您,葛利高里-潘苔莱耶夫,还有你,赫里斯坦,你们打算怎么办?……”“当然,是这样……看看再说。”

    葛利高里没想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和赫里斯托尼亚会都支持他,活跃起来,说:

    “好,当然,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就是为了这我才和‘钩儿’吵起来的。难道这是去砍树枝吗?三下五除二——就完了吗?……应该考虑……考虑,我是说……”

    “贰-贰-贰-罚蓖蝗幌炱鹆酥由:这轰鸣声冲下钟楼,漫过广场,漫过大街和小巷,象雷声一样,滚过满潮的栗色光滑河面,湿润的石灰岩的山坡,撞在树林子上,碎成象扁豆粒似的小块,——痛楚地呻吟着,消逝了。又响了一阵——然后就连续不断地惶恐不安地响起来:“贰-贰-贰-罚…”

    “听,集合啦!”赫里斯托尼亚不断地眨着眼睛说。“我马上就划船过河,钻到树林子里去。让他们找吧!”

    “好啦,咱们怎么办?”科舍沃伊象老头子一样,艰难地站起身,问。

    “咱们现在不能走,”葛利高里替大家回答说。

    科舍沃伊又拧了拧眉毛,把一大绺绺垂下来的鬈曲的金色额发从额角上撩开。

    “再见吧……看来,咱们是要分道扬镳啦!”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遗憾地笑着说:

    “你还年青,米沙特卡,感情容易冲动……你以为咱们就走不到一起啦!会走到一起的!你就瞧好吧!……”科舍沃伊跟大家道了别,走出来,穿过院子,来到隔壁一家的场院上。“钩儿”正蹲在一条水沟边,就象知道米什卡准会到这里来;他站起身,迎着米什卡走过去,问:

    “怎么样?”

    “他们都不肯走。”

    “我早就知道。一群胆小鬼……而葛利什卡……你的好朋友,是个大坏蛋!他谁也不喜欢,就连自己,一年也只喜欢一次。他侮辱我,这个混蛋,他知道,比别人有劲儿,就了不起了……可惜我没有带着枪——否则我就打死他……”他用微弱的声音说。米什卡跟他并肩走着,看着他那象刺猬一样扎煞着的胡子茬,心里想:“小黄鼠狼,他真干得出来!”

    “他们走得很快,每一响钟声都象鞭子似的抽打着他们俩。“到我家去,咱们拿上干粮——就开溜!要步行,不能骑马。你什么都不要回去拿吗?”

    “我的全部家当都在我身上啦,”“钩儿”作了个鬼脸说。“还没有置上高楼大厦和万贯家业……只有半个月的工资还没有领。好啦,就送给我们的大肚儿老板谢尔盖-普拉托内奇,叫他去发财吧。我居然没领工钱——他会高兴得浑身打哆嗦。”钟声停了。梦境似的清晨的寂静肃穆如故。道旁的炉灰上有几只母鸡在刨食,放出去吃青的小牛犊在篱笆边徘徊。米什卡回头看了看:哥萨克们正匆匆忙忙地赶往广场上去开村民大会。有的一面扣着上衣和制服扣子,从院子里走出来,一个骑马的人从广场上跑过去。小学校前聚了一大群人,妇女的白头巾和裙子在闪晃,哥萨克们的脊背黑压压地挤成一片。一个女人挑着水桶站住了,她不愿意走到他们前头去,怒冲冲地朝他们说道:

    “你们倒是走呀,不然我还得绕道走!”

    米什卡向她问过好,她的宽眉毛下面露出了笑容,问道:

    “哥萨克都到广场上去开会,你们这是上哪儿去呀?为什么不去开会呀,米哈伊尔?”

    “家里有事情。”

    他们走到胡同口,可以望见科舍沃伊家的小屋顶了,一个拴在干樱树枝上的白头翁窠在随风摇晃,山岗上的风车在懒洋洋转动,翼架上一块被风撕下的帆布在噼啪作响:风车尖顶上的铁叶子也被吹得哗啦哗啦地乱响。

    阳光昏暗,但是却很暖和。顿河上清风徐徐吹来。在街口上阿尔希普-博加特廖夫——身材高大的老头子、曾在禁卫军炮兵连里服过役的旧教徒,——家的院子里,有几个婆娘正在用粘土抹墙,粉刷这座大家宅,准备过复活节。一个婆娘正在用马粪和泥。她把裙子撩得高高的,吃力地-动着两条白腿,绕着圈子,肥胖的腿肚子上有一圈袜带勒出的红印子。她用手指尖捏着撩起的裙子,结实的袜带系到膝盖以上,深深地勒进肉里去。

    她是个喜欢打扮的女人,尽管太阳刚刚升起,她已经用头巾把脸裹上了。其余的是两个娇小、年轻娘儿们——阿尔希普的儿媳妇;她们登着梯子,爬到紧挨着盖得很漂亮的芦苇屋顶底下,檐脊下面,——在粉刷。椴树皮刷子在她们那把袖子挽到胳膊肘上去的手里来回刷着,用头巾裹到眼睛的脸上溅满了白灰点子。婆娘们和谐、齐整地唱着歌。大儿媳妇,守寡的玛丽亚,公开地跟科舍沃伊勾搭;她长了一脸雀斑,但是是个满漂亮的女人她用全村闻名的、几乎跟男人一样低沉有力的声音领头唱道:

    ……谁也不会这样悲伤……

    其他两个也跟着唱起来,她们三人合唱,委婉地唱出这支伤心的、天真、幽怨的女人的悲歌:

    ……象我的爱人在战场上那样。

    他一面装着炮弹,

    一面思念自己的婆娘……

    米什卡和“钩儿”顺着篱笆走着,谛听着时而被从草地上传来的响亮的马嘶声打断的歌声。

    ……来了盖着公章的书信一封,

    说我的爱人已经牺牲。

    噢噫,我的亲人已经牺牲,

    躺在灌木丛中……

    玛丽亚左顾右盼,那双暖人的灰色眼睛在闪烁,注视着走过来的米什卡,那溅满白灰点的脸上春光焕发,笑容满面,她用充满爱情的低沉的胸音唱道:

    ……他的满头鬈发,棕红的鬈发,

    被风吹得散乱如麻。

    他那美丽的眼睛,褐色的眼睛,

    被黑乌鸦啄得空空。

    米什卡象往常见了女人那样,亲热地朝她一笑,对正在和泥的家里亲佩拉格娅说道:“你再把裙子撩高一点儿,不然隔着篱笆看不见!”佩拉格娅眯缝起眼睛回答说:

    “你要是想看,就能看得见。”

    玛丽亚斜身站在梯子上,四下张望着,拖着长腔问:“宝贝儿,上哪儿去啦?”

    “打鱼去啦。”

    “不要走远啦,咱们到仓房里去困一会儿早觉吧。”“不要脸的东西,看,你的公公来啦!”

    玛丽亚用舌头弹了一个响儿,哈哈大笑了一阵,然后用浸饱灰浆的刷子朝米什卡身上一甩。他的上衣和制帽上溅满了白灰点儿。

    “你发发善心,把‘钩儿’借给我们用用也好啊。他总还可以帮我们收拾收拾屋子啊!”小儿媳妇露出一排砂糖似的闪光的、齐整的牙齿,在他们后面喊道。

    玛丽亚不知道小声说了句什么,这几个娘儿们哄堂大笑起来。

    “放荡的母狗!”“钩儿”皱起眉头,加快了脚步,但是米什卡却懒洋洋地、温柔地笑着纠正说:

    “不是放荡的,而是风流的。我走啦——丢下可爱的小心肝儿。‘原谅我,宝贝儿,再见吧!’”他嘴里叨念着一支歌里的歌词,走进自家院子的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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