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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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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漂亮的德·格拉珊太太总算把儿子安排到欧叶妮的旁边。这一幕的登场人物外表平平淡普,其实都一心在想钱。各人手里拿着标有号码的花纸板和蓝色玻璃骰子,仿佛都在听老公证人说笑话——他每抽一个号总要开句把玩笑,——其实都在想格朗台的几百万家当。老箍桶匠洋洋自得地看看德格拉珊太太帽子上的粉红色羽毛和款式新颖的衣着,看看银行家威武的面孔,又看看阿道尔夫,看看庭长、神父和公证人,心中不禁想道:“他们都是看中我的钱才来的,为了我们女儿,他们来这里受罪,咳!我的女儿才不会嫁给他们这号人呢。他们不过是我用来钓大鱼的铁勾!”

    在这间只点了两支错烛的灰色的旧客厅里,一家人居然欢声不断;娜农绩麻的纺车吱吱呀呀,像是在给笑声伴奏,可是只有欧叶妮和她母亲的笑才是由衷的;打着小算盘的的,关注着大利益;年轻的姑娘在友好表示的重围中,不知道那些奉承、恭维都只是个圈套,她其实像被人下了高价赌注的射击目标,跟枪口下的小鸟没有什么区别。凡此种种,使这一幕活剧更显得可悲可笑。这原是时时处处都在搬演的活剧,只是在这里演得最露骨罢了。格朗台利用两家人的假殷勤谋取巨利,他的形象统制全剧,并点明主旨。他不就是现代人所信奉的唯一的上帝——法力无边的金钱——的独一无二的体现吗?人生的温情在这里只居于次要地位,只拨动了娜农、欧叶妮和她母亲三个人的纯洁的心弦。况且,她们多么天真,多么无知!欧叶妮和她母亲根本不知道格朗台有多大的家底儿,她们判断事物只凭自己一些少得可怜的观念,既不看重金钱,也不看轻金钱,她们手头没有钱,也习惯了。她们的情感,虽然无形中受到损害,却仍很活跃;她们生存的这点奥秘使他们在这一群唯利是图的人中间形成古怪的例外。人的处境多么可怕呀!没有一种快乐不来自无知。格朗台太太中了十六个铜板的大彩,在这间客厅里还没有人享有过这样的好运气,娜农看到太太把这一大笔彩金装进口袋,不禁笑了,正在这时,大门口忽然响起门锤敲击声,砰的一声吓得女太太们从椅子上跳起来。

    “这样敲门的,准不是索缪人,”公证人说。

    “哪能这样敲呀?”娜农说。“想把门砸烂吗?”

    “是哪个混账东西!”格朗台嚷道。

    娜农从两支蜡烛中拿走一支,前去开门;格朗台陪她一起去。

    “格朗台,格朗台!”他的妻子感到有些害怕,追上去喊道。

    赌桌上的人面面相觑。

    “咱们也去看盾,”德·格拉珊先生说。“这样敲门像是来者不善。”

    德·格拉珊先生刚影影绰绰瞅见一个年轻男子,后面跟着驿站的脚夫,提着两个大行李箱和拖着几个铺盖走进大门,这时格朗台就已经突然转身,对太太说:“你们玩你们的,格朗台太太,我来招呼客人。”说罢,他便从外面拉上客厅的门。

    乖巧的赌客们重又各就各们,却没有继续抓彩。

    “是索缪城里的人么?”德·格拉珊太太问她的丈夫。

    “不是,外地来的。”

    “只能是巴黎来的。”公证人掏出一只两指厚、形状像荷兰战舰的老怀表,看了一眼,说:“敢情!现在九点钟。该死的!交通局的驿车倒从不晚点。”

    “来的是年轻人吧?”克吕如神父问。

    “是的,”德·格拉珊先生答道。“他带来的行李至少有三百公斤。”

    “娜农怎么还不进来,”欧叶妮说。

    “准是你们家的亲戚,”庭长说。

    “咱们玩咱们的,”格朗台太太提高嗓门,亲切地说道。

    “听格朗台先生说话的口气,我觉得他心里不痛快。万一发觉咱们在议论他的私事,他准会不高兴的。”

    “小姐,”阿道尔夫对坐在他身旁的欧叶妮说,“那人一定是您的堂弟。我在纽沁根先生家的舞会上见过,很漂亮的年轻人……”阿道尔夫没有往下说,他的母亲踩了他一脚,大声地要他拿出两个铜板下注。“还不闭嘴,大傻瓜!”她又凑到他的耳朵边悄声说。

    这时格朗台回来了。大高个娜农没有跟着进来。她的脚步声和脚夫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咚咚地响着。跟在格朗台后面的,是刚才引起人们那么好奇、而且触动大家活跃想象力的不速之客。他的到来,像一只蜗牛跌进蜂窝,又像一只孔雀闯进农家幽暗的鸡埘。

    “坐到壁炉跟前烤烤火吧,”格朗台对他说。

    年轻的客人在就坐前先向大家文质彬彬地鞠了一躬。男士们也都欠身还礼,女士们则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

    “您冷了吧,先生,”格朗台太太说,“您是从……”

    “婆婆<u>妈妈</u>!”正在看信的老葡萄园主抬起眼皮,打断太太的话,“让他先喘喘气吧!”

    “可是,父亲,客人也许需要什么呢,”欧叶妮说。

    “他自己有嘴,”葡萄园主厉声答道。

    这场面只有那位生客感到意外,其余的人早已看惯老头儿的霸道。然而,生客听到母女俩同老头儿的两次对答,坐不住了,他起身背对着壁炉,翘起一只脚烤鞋底儿,并对欧叶妮说:“堂姐,多谢了,我在图尔吃过晚饭了。”他又望着格朗台说:“我什么都不需要,也一点不累。”

    “先生是从京城来的吧?”德·格拉珊太太问。

    夏尔——巴黎格朗台先生儿子就叫这个名字——听到有人问话,便拈起那片用一条金链挂在领子上的镜片,往右眼前一夹,看看桌上的东西,又看看桌子周围的人,还用极不易被人察觉的目光,朝德·格拉珊太太那边照了一眼;待他看清一切之后,回答说:“是的,太太。”他又对格朗台太太说:“你们在玩抓阄吧,伯母,请你们继续玩吧,那么好玩的游戏,不玩太扫兴了。”

    “我早知道他就是堂兄弟,”德·格拉珊太太一面想着,一面向巴黎客人抛去一串媚眼。

    “四十七,”老神你大声叫道:“德·格拉珊太太记分呀,这不是您的号吗?”

    德·格拉珊先生把骰子放到太太的纸板上。德·格拉珊太太被一连串阴暗的预感缠住了心,一会儿盯着巴黎来的堂兄弟,一会儿又打量欧叶妮,竟忘了摸彩。年轻的独生女儿不时瞟瞟堂弟,银行家太太从她的目光中不难看出一种“升调”,一种越来越惊奇的表情。

    夏尔·格朗台先生,二十二岁的漂亮青年,这时恰与土里土气的内地人形成古怪的对比。他的贵族气派引起了他们的反感,这倒也罢了,他们还要对他的举止言误研究一番,以便取笑。这一点,需要作些说明。二十二岁的青年人还稚气未脱,不免有些孩子气。也许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会像夏尔·格朗台那样不知深浅。几天前,他的父亲要他到索缪的伯父那里去住几个月。巴黎的格朗台先生那时可能想到的欧叶妮。夏尔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内地,他的想法是要到内地来显示显示时髦青年的“帅”气,以自己的阔绰让县城里的人自渐形秽,从而在当地首开风气,引进巴黎生活中的新意。归根到底一句话,他要在索缪比在巴黎花更多的时间刷指甲,在衣着方面有意极端讲究。其实有些漂亮的小伙子有时还存心不修边幅好显得更潇洒。所以夏尔带来了巴黎最漂亮的猎装,最漂亮的猎枪,最漂亮的长刀,最漂亮宾刀鞘;也带来了一件件做工精致至极的背心:灰的、白的、金壳虫色的,金光闪闪的,镶水钻的,云纹缎的,叠襟的,叉领的,直领的,翻领的,从上到下有扣的,全副金纽扣的;还带来了当时风行的各种硬领和领带,名牌布伊松的两套服装和面料极其细软的内衣,以及公子哥儿使用的各种小东西,其中包括一个玲珑剔透小文具盒。那是女人中最可爱的女人——至少他认为如此——,一位名叫安奈特的阔太太送给他的。她现在正陪着丈夫在苏格兰<u>旅游</u>,烦闷不堪,为了消除某些嫌疑,目前不得不牺牲个人的幸福,好在他随身携带了非常漂亮的信笺,可以每隔半个月就给她写一封信。总而言之,巴黎浮华生活的全套行头,他尽可能都带全了;从开始决斗用的马鞭到结束决斗用的刻工精细的手枪,凡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在上流社会混日子所必备的各色器具,他应有尽有。父亲嘱咐他独自出门,节俭为要,所以他就包了一辆轿式驿车,还庆幸那辆特地定做的轻巧舒适的轿车不致在这次旅行中弄坏,因为他是准备用它明年六月到巴登温泉去与自己的心上人,高贵的安奈特太太相会的。夏尔计划在伯父家会见上百名客人,到伯文的森林去围猎,在伯父家过上庄园主的生活;他到索缪城打听格朗台,只是为了打听去费洛瓦丰怎么走,没有想到伯父就住在城里;等他知道伯父就住在城里,他想当然地认为仍父家必定是堂皇的楼房。初次到伯父家,总得体面些才行,不论住在索缪或弗洛瓦丰,衣着方面必须般配,所以他的旅行装束力求漂亮、讲究,用当时人们形容一件东西或一个人美得无可挑剔的口头禅来说,叫最可人疼了。在图尔,他叫理发师把他那一头美丽的栗壳色的头发重新烫过;他还换了一件衬衣,系一条黑缎领带,再配上圆边硬领,把他那张笑眯眯的白净脸蛋衬托得更讨人喜欢。一件只扣上一半纽扣的旅行外套裹住细腰,露出里面一件高领羊绒背心,羊绒背心里面还有一件白背心,怀表随便地塞在衣袋里,短短的金表链固定在一个扣眼上。灰裤子的扣子开在裤腰两边,边缝用黑丝线绣出图案,更显出款式的漂亮。他风度翩翩地挥动着手杖,刻花的金手柄丝毫没有减弱灰色手套的新颖风采。他那顶鸭舌帽更是雅致上乘。只有巴黎人,只有上流社会的巴黎人才能打扮得这样繁缛而不贻笑大方,使种种无聊的服饰和点缀搭配得很协调,再加上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派,真有一股腰里掖着手枪,怀里拥着美人,自怀百发百中的绝技的青年人的帅劲儿。现在,你若想真正了解索缪人和巴黎青年彼此间的诧异,完全看清这风度翩翩的不速之客,在这灰溜溜的客厅里,在构成家庭场景的这些人中间,投射何等强烈的光芒,那你就想象一下克吕旭叔侄的模样吧。他们三人都吸鼻烟,早已悄在乎鼻涕邋遢,不在乎衬衣前襟上斑斑点的黑色烟渍,领口皱皱巴巴,褶裥发黄显脏;软绵绵的领带系上不久就歪歪扭扭得像根绳子。他们有数不清的内衣,每件衬衣一年只需换洗两次,其余时间都在柜子里压着,任凭岁月留下发旧发灰的印迹。在他们的身上邋遢和衰老相得益彰。他们的面孔跟穿旧的衣裳一样憔悴,跟他们的褥子一样皱皱巴巴,显得困顿而麻木,像存心扮鬼脸似地丑陋不堪。其余的人也都不讲究衣着,都不成套,缺少新鲜感。外省人的打扮都差不多,他们无意中都不再在乎衣着;穿衣戴帽,他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只会打一双手套多少钱之类的小算盘。这倒跟克吕如叔侄的不修边幅很协调。格拉珊派和克吕旭派都讨厌时装,只在这一点上,他们的见解才完全一致。巴黎客人端起夹鼻镜片,打量客厅里古怪的陈设,端详楼板梁木架的花色,护墙板的调子,换句话说,打量护墙板上数量多得足以标点《日用大全》和《箴言报》的苍蝇屎,这时牌桌上的赌客也立即抬头好奇地打量他,那表情好似在看一只长颈鹿。对于时髦人物并不陌生的德·格拉珊父子也跟牌桌上的人们一起表示惊讶,或许是因为受到众人情绪的感染,或许是以此表示赞同众人的反应,他们对周围的同乡使了几下嘲弄的眼争,仿佛说:“:巴黎人就是这样的。”大家尽可以细细端详夏尔,不必害怕得罪主人。格朗台早已拿走牌桌上唯一的一支蜡烛,到一边去专心读信,顾不上招呼客人,更顾不上他们的兴致所在。欧叶妮从未见过衣着和人品这样完美的男子,以为堂兄弟是从众天使队里跌进尘世的仙人。她闻到堂弟鬈曲秀美、油光锃亮的头发里散发出一阵阵幽香,心里十分高兴。她恨不能去摸摸那副漂亮精致的皮手套。她羡慕夏尔的小手,夏尔的皮色,夏尔细腻而清秀的五官。如果说,上面的描述大致概括了这潇洒倜傥的青年给她留下的印象,那么,一见之下,她心头自然会产生一阵阵回肠荡气的激动,就像毛头小伙子在英国生产的纪念品上看到威斯托尔笔下品貌卓绝的仕女形象,经过芬登刀法熟娴的版画复制,生怕往羊皮封面上吹一口气就会把那些天仙般的形象吹走似的。欧叶妮到底没有见过世面,整天忙于替父亲缝袜子、补衣裳,在这些油腻的破烂堆里过日子,冷清的街上一小时难得见到一个行人。夏尔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是如今正在苏格兰<u>旅游</u>的那位阔太太亲手绣制的。为完成这件漂亮的作品,心上人花费了多少小时的心血?她为了爱情,也怀着爱心,一针一线细细绣成。欧叶妮望着堂弟,看他是否真舍得使用。夏尔的态度,一举一动,拿夹鼻镜片的姿势,以及对欧叶妮刚才喜欢得不得了的那只针线盒故意流露出不屑一顾的鄙薄神情中看出,显然他认为那只盒子是件不值钱的、俗不可耐的东西,总之,凡引起克吕旭和格拉珊们极度反感的一切,她都觉得十分中看,乃至于上床之后,她仍遐想着三亲六故中竟有这么一只引动人心的金凤凰,高兴得久久难以入眼。

    抓阄的速度放得很慢,不久索性不玩了。大高个娜农进入客厅,大声说道:“太太,待会儿给我被褥,好让我给客人铺床。”

    格朗台太太忙起身跟娜农走了。格拉珊太太悄声说:“咱们把钱收起来,不玩了。”各人于是收回放在破掉一只角的旧碟子里的两个当赌注的铜板,一起走到壁炉前谈了一会儿天。

    “你们不玩了?”格朗台仍在看信,问道。

    “不玩了,不玩了,”格拉珊太太说着,坐到夏尔的身边。

    欧轩妮初次受到一种陌生感情的触动,她像一般少女一样,忽然萌生一种想法,于是也离开客厅,帮母亲和娜农铺床去了。倘若这时遇到一位高明的忏悔师,她一定会供认自己既没有想到母亲,也没有想到娜农,她只是坐立不安地要去看看为堂弟准备的卧室,她要为堂弟张罗张罗,放几样东西进去,免得有所遗漏,尽量考虑周到,使那间卧室既漂亮又干净。欧叶妮认为只有自己才懂得堂弟的思想和爱好。果然,她非常及时地向以为一切都安排妥当的母亲和娜农证明:一切都得重新弄过。她提醒娜农去拿点炭火,用暖床炉来暖暖被褥;她亲自给旧桌子铺上桌布,还嘱咐娜农每天一早要换洗。她说服母亲,务必把壁炉里的火升旺;她自作主张,叫娜农去搬一大堆木柴上来,堆放在走廊里,不必告诉父亲。她还跑下楼去,到客厅的角柜里拿出一只古漆盘子,那是已故的德·拉倍特里埃先生的遗物,盘子里还有一只六角水晶杯,一把鎏金剥蚀的小羹匙和一个刻着爱神形象的玻璃古壶。欧叶妮得意洋洋地把这套器皿放在卧室的壁炉架上。她在这一会儿涌上心头的主意之多,超过她出世以来有过的全部主意的总和。

    “妈妈,”她说,“堂弟准受不了蜡油的气味。咱们去买白蜡烛吧……”说罢,她像小鸟一样跑去,从她的钱包里掏出一枚五法郎的金币,这是她这个月的零花钱。“娜农,给你,”

    她说,“快买去。”

    “你父亲会怎么说?”格朗台太太看到女儿手里拿着格朗台从弗洛瓦丰庄园带回家的一只糖缸,那是塞弗尔古窖烧制的细瓷器,吓得连忙厉声反对:“况且,哪儿有糖啊?你真是疯了。”

    “妈妈,娜农会买糖的,她反正要去买白蜡烛。”

    “那你父亲呢?怎么跟他交待?”

    “他的侄儿连一杯糖水都喝不上,合适吗?再说,他也未必会注意到。”

    “你的父亲可是什么都看在眼里的,”格朗台太太摇头叹道。

    娜农犹豫了,她知道主人的脾气。

    “去啊,娜农,既然今天是我的生日!”

    娜农第一次听到小姐说笑话,不禁哈哈大笑,照她的吩咐去了。正当欧叶妮和她的母亲竭力把格朗台指定给侄儿住的那间卧室收拾得尽可能漂亮的时候,夏尔已成为德·格拉珊太太大献殷勤的目标,她百般挑逗夏尔。

    “您真有胆子,先生,”她说,“居然丢下京城里的吃喝玩乐,到索缪来过冬。不过,要是您不觉得我产太可怕的话,这里倒也还有可以消遣娱乐的地方。”

    她向夏尔丢过去一个地道的内地式的媚眼。在内地,妇女们习惯于过分的持重,过分的严谨,反而使她们的眼光中流露出一种僧侣所独有的贫得无厌的神情,因为在僧侣们看来,凡娱乐都类似偷盗或罪过。夏尔在这间客厅里感到很不自在。他设想伯父住在宽敞的庄园里,过着豪华的生活,这客厅离他的想象委实太远。待他仔细观察过德·格拉珊太太之后,他总算看出一点巴黎女子的形迹。德·格拉珊太太的话里有一种邀请的意味,他便客气地同她接上话茬,自然而然攀谈起来。谈着谈着格拉珊太太便压低了声音,让声音同她谈话的机密性协调一致。她和夏尔都有同样的需要,都想说说知心话。所以,在调情闲扯和正经说笑了一会儿之后,能干的内地太太趁别人热衷于谈论当前索缪人最关心的酒市行情之际,相信别人不会听到她的悄悄话,便对夏尔说道:“先生,倘若您肯赏光,屈尊光临舍间,我的先生和我将不胜荣幸。索缪城里只有在舍间才遇得到商界巨头和贵族子弟。商界和贵族圈子我们都有份,他们也只愿意在我们家碰头,因为玩得称心。我不客气地说一句:外子在商界和贵族圈子里都受到敬重。所以,我们一定能让您在索缪小住期间消烦解闷的。要是您整天窝在格朗台先生家里,哎唷,您会烦成什么样儿呀!您的那位伯父钻在钱眼里,只惦记他的葡萄秧,您的伯母笃信天主,此外就糊涂得什么事儿都弄不清,再说您的堂姐是个小傻丫头,没受过教育,平庸得很,也没有什么陪嫁,整天在家缝补破衣褴衫。”

    “这个女人不错,”夏尔一面同娇声娇气的德·格拉珊太太对答应酬,一面心中这样想道。

    “我看,太太哎,你要独霸这位先生了!”又肥又大的银行家笑着说道。

    公证人和庭长听到这句评语,也凑趣说了几句有点刁钻捉狭的俏皮话。只是神父心怀叵测地看看他们,捏了一撮鼻烟,又把烟壶让了让在座的各位,说了句概括人家思想的话:“谁能比格拉珊太太更称职地在这位先生面前给索缪城争光呢?”

    “啊!这话说的,神父大人,您这算什么意思?”德·格拉珊先生问。

    “先生,我这话对您,对您的太太,对索缪城以及对这位先生都是一片好意,”狄猾的老人说到最后,转身望望夏尔。

    老吕旭神父假装没有注意夏尔和德·格拉珊太太在说私房话,其实他早猜出他们谈话的内容。

    “先生,”阿道尔夫终于装作很随便的样子,对夏尔说,“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在纽沁根男爵家的一次舞会上,我曾有幸跟您见过面……”

    “记得,先生,我记得,”夏尔答道;他意外地发觉自己已成为大家注意的目标。

    “这位先生是您的公子吗?”他问德·格拉珊太太。

    神父表情诡秘地瞅她一眼。

    “是的,先生,”她说。

    “在巴黎的时候,您还很年轻吧?”夏尔问阿道尔夫。

    “有什么办法,先生,”神父说?“我们总是等孩子一断奶,就送他们到花花世界去见见世面。”

    德·格拉珊太太大有深意的望望神父,像是质问他究竟什么意思。神父接着说:“只有到内地来,才能见到像德·格拉珊太太那样三十好几的女子,儿子都快从大学法律系<u>毕业</u>了,仍然像花儿一样地娇嫩。夫人,当年那些青年男女在舞地上站到椅子上去看您跳舞的情景,我至今还历历在目,”神父扭身对他的女对手说,“您红极一时的感况仿佛就在昨天……”“

    啊,这个老坏蛋!”德·格拉珊太太想道,“莫非他已猜到了我的心思?”

    “看来我在索缪准会红得发紫的,”夏尔一面解开上衣纽扣,一面想道。他把手插进背心口袋,模仿钱特雷塑造的拜伦爵士雕像的姿势,仰着头站着。

    格朗台老爹不理会大家,或者说得确切些,他聚精会神看信的情状,逃不过公证人和庭长的眼睛,他们从老头儿脸部细微的表情中,设法揣摩信的内容,偏偏这时烛光把他的面孔照得格外分明。葡萄种植园主很难保持住平日不动声色的外貌。况且人人都可以设想,他在读下面这封信时能克制到什么程度:

    “<u>哥哥</u>,我们天各一方已将近二十三年。最后一次见面是你来贺我新婚,然后我们高高兴兴地分手。当然,我那时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要靠你来独立支撑家业,为了它的兴旺,你曾拍手称快。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以我的地位,我不愿蒙受破产的羞辱,苟且偷生。我曾在深渊的边缘挣扎到最后,希望还能挽回狂澜。我的经纪人和我的公证人洛甘同时破产,把我的后路彻底断绝,使我身无分文。我的痛苦是亏空了四百万,却只有清偿四分之一的能力。库存的酒正赴上市价下跌,因为今年你们的收成既多又好。三天之后,巴黎将人人咒骂:“格朗台先生原来是个骗子!”我一生清白,却要死于声名狼藉。我害了亲生的儿子,玷污了他的性氏,又刮走了他母亲的那份财产。至今他还蒙在鼓里,我疼爱这孩子。我们分手时依依不舍。幸亏他并不知道这是诀别,我倾注了一生中最后的热泪。将来他会诅咒我吗?<u>哥哥</u>,我的哥哥,儿女的咒骂是最可怕的;他们可以求得我们宽恕,我们却无法挽回他们的诅咒。格朗台,你是我的哥哥,你应该庇护我:你要设法不让夏尔对着我的坟墓吐出恶毒的咒语!哥哥,即使我当真用鲜血和眼泪书写这封绝笔信,我在这封信中也不会注入更多的痛苦;因为我纵然痛哭,纵然流血,纵然死去,也不会比现在更难受。可是我现在心如刀割却欲哭无泪,看着死亡临头。夏尔只有靠你来做他的父亲了!他在母亲方面没有一个亲人,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我为什么不屈从社会的偏见呢?我为什么要屈从爱情呢?我为什么要娶一个贵族的私生女作妻子呢?夏尔无家可归了。我们苦命的儿啊!儿啊!听我说,格朗台,我不是为我自己来哀求你,况且你的家产也许不足以应付三百万法郎的抵押;但是,我要为我的儿子向你哀告!你知道,我的哥哥,我合上双手求天保佑的时候,想到了你。格朗台在临死之前,把儿子托付给你。总之,想到你将成为他的父亲,我对着枪口也就不感到痛苦了。夏尔很爱我,我对他也很仁慈,从来不为难他,他不会诅员咒我的。而且,你看着吧,他脾气温顺,像他母亲,他不会让你伤心的。可怜的孩子!他享惯奢华的福气,完全不知道你我小时候缺吃少穿的穷日子有多么难熬……如今他不仅破产,还成了孤儿。是的,他的朋友都会避开他,而他的羞辱是我造成的。啊!我恨不能一拳把他打上天去,把他送到他母亲的身边。我疯了!言归正传:我命苦,他也命苦。我把他送到你身边,由你找个适当的机会,把我的死讯和他面临的命运告诉他。做他的父亲吧,做他的慈父吧,不要突然戒绝他的悠闲生活,这样你会要他命的,我跪着求他放弃他母亲的遗产,不要以债权人的身份来与我对立。不过我这种哀求纯属多余;他要面子,他一定知道不该同我的债权人站在一起。劝他在有效时期内放弃继承我的遗产①让他知道我给他造成了何等困难的处境;他若对我还有往日的孝心,那你就以我的名义告诉他,他的前途并非完全无望。你我当初都是靠劳动脱离苦境的,只要肯干,他也可以挣回给我败光的家业;要是他肯听从为父的忠言,为了他我真恨不能从坟墓里爬出来跟他说说,他该远走高飞,到印度去!哥哥,夏尔这孩子正直勇敢;你给他一批货,他宁可死也决不会不还你借给他的本钱;你供他一些本钱吧,格朗台!否则你会受良心责备的!啊!要是我的孩子得不到你的帮助和你的爱怜,我就会永远求上帝惩罚你的狠心。要是我有办法抢救出一些财产,我本应该在他母亲的财产中留一笔钱给他,但是我上月的支出已经用尽了我的全部余款。孩子的前途吉凶未卜,我真不想死啊;我多愿意握着你的手,亲耳听到你的神圣的允诺,来温暖我的胸怀,但是来不及了。正当夏尔在赶路的时候,我不得不清算帐目,我要以我奉为经商之本的信誉,证明在我的破产过程中,既无差错又无私弊。这不是为了夏尔吗?永别了,哥哥。愿你为接受我托付给你的监护权,善待我的遗孤而得到上帝赐予的福佑,我相信你会接受的。在我们早晚都会去、而现在我已经身临其境的阴世,将永远会有一个声音为你祈祷。维克多—安日—纪尧姆·格朗台。”

    --------

    ①按法律,放弃继承者不负前人的债务责任。

    “你们在聊天哪?”格朗台说,一面把信照原来的折叠线叠好,放进坎肩口袋。他谦卑而胆怯地望望侄儿,以此掩饰内心的激动和盘算。“烤烤火,暖和过来了吧?”他对侄儿说。

    “很舒服,亲爱的伯父。”

    “哎!女人们呢?”伯父已经忘记自己的侄儿要住在他家。这时,欧叶妮和格朗台太太回到客厅。“楼上都收拾好了吗?”

    老头儿恢复了平静,问她们。

    “收拾好了,父亲。”

    “那好,侄儿,你要是累了,就让娜农带你上楼睡去。圣母啊,那可不是什么花团锦簇的客房!种葡萄的人穷得叮当响,你可不要见怪。捐税把我们刮空了!”

    “我们不打扰了,格朗台,”银行家说,“您跟令侄一定有话要说,我们祝你们晚安。明天再见。”

    一听这话,大家都起身告别,各人根据各自的身份,行告别礼。老公证人到门下取他自己带来的灯笼,点亮之后,提出先送德·格拉珊一家回府。德·格拉珊太太没有预料中途会出事,这么早就散了,家里的佣人还没有来接。

    “请您赏脸,让我扶您走吧,”克吕旭神父对德·格拉珊太太说。

    “谢谢,神父先生。我有儿子侍候呢,”她冷冷地回答。

    “太太们跟我在一起是不会招惹是非的,”神父说。

    “就让克吕旭先生扶你一把吧,”德·格拉珊先生接言道。

    神父扶着俏丽的太太,走得好不轻快,抢前几步赶到这一队人的前面。

    “那个小伙子真是不错,太太,您说呢?”他抓紧了她的胳膊说。“葡萄割完,筐就没用。您该跟格朗台小姐说声再见了,欧叶妮早晚嫁给那个巴黎人。除非堂弟早就爱上了什么巴黎女子,否则令郎阿道尔夫眼前遇到的情敌太不好对付啊……”

    “不说了,神父先生。那个小伙子很快就会发现欧叶妮有多傻,而且长得也不水灵。您仔细端详过她没有?今天晚上,她的脸色蜡黄。”

    “说不定您已经提醒她堂兄弟注意了吧?”

    “我倒也有什么说什么……”

    “太太,以后您就总跟欧叶妮挨着坐,您不必多费口舌,他自己就会比较……”

    “首先,他已经答应后天来我们家吃饭了。”

    “啊!要是您愿意的话……”

    “愿意什么,神父先生?您的意思是要教我坏?我清清白白活到三十九岁,谢天谢地,总不能时至今日还不爱惜自己的名声吧,哪怕送我一个莫卧儿大帝国我也不能自轻自贱呀!你我都已这把年纪,说话得知道分寸。您虽说是个出家人,其实有一肚子龌龊的坏主意。呸!您这些东西倒像《福布拉》①里的货色。”

    “那么您看过《福布拉》了?”

    “不,神父,我说的是《危险的关系》②。”

    --------

    ①色情小说,描写十八世纪淫佚风气。

    ②法国作家拉克洛(一七四一—一八○三)的书信体小说。

    “啊!这部书正经多了,”神父笑道。“可是您把我说得跟当今的青年人一样居心不良!我不过是想……”

    “您敢说您不是想给我出坏主意?这还不明摆着吗?要是那个小伙子,用您的话说,人不错,这我同意,要是他追求我,他当然不会想到自己的堂姐。在巴黎,我知道,有些好心的母亲,为了儿女的幸福和财产,确实不惜这样卖弄自己的色相。可是咱们是在内地,神父先生。”

    “是的,太太。”

    “所以,”她接着说,“哪怕有一亿家私,我和阿道尔夫都不会愿意付出这种代价去换的……”

    “太太,我可没说什么一亿家私。倘有这样大的诱惑,恐怕你我都无力抵挡。我只是想,一个正经的女人,无伤大雅地调调情也未尝不可,这也是交际场上女人的任务……”

    “您这么想?”

    “太太,难道我们不该彼此亲切热情吗?……对不起,我要擤擤鼻子,——我不骗您,太太,他拿起夹鼻镜片朝您看的那副模样,比看我的时候要讨好得多;这我谅解,他爱美胜于敬老……”

    “明摆着,”庭长粗声大气说道,“巴黎的格朗台打发儿子来索缪,绝对抱有结亲的打算……”

    “真要这样,那堂弟也不该来得这么突然啊!”公证人答腔。

    “这不说明什么,”德·格拉珊先生说,“那家伙向来爱跑跑颠颠。”

    “德·格拉珊,亲爱的,我请他来吃饭了,请那个小伙子。你再去邀请拉索尼埃夫妇,德·奥杜瓦夫妇,当然,还有漂亮的奥杜瓦小姐;但愿她那天打份得象样些!她的母亲好吃醋,总把她弄成丑八怪!”说着,她停下脚步,对克吕旭叔侄说,“也请诸位届时光临。”

    “你们到家了,太太,”公证人说。

    三位克吕旭同三位格拉珊道别之后,转身回家,一路上他们施展内地人擅长的分析才能,对今晚发生的事从各方面细细研究。那件事改变了克吕旭派和格拉珊派各自的立场。支配这些勾心斗角专家的了不起的理智,使他们认识到有必要暂时结盟,共同对敌。他们不是应该彼此配合,阻止欧叶妮爱上堂弟,不让夏尔想到堂姐吗?他们要不断地用含沙射影的坏话、花言巧语的诬蔑、表面恭维的诋毁和假装天真的诽谤来包围那个巴黎人,让他上当。他招架得住这样密集的招数吗?

    等客厅里只剩下四个骨肉亲人时,格朗台先生对他侄儿说:

    “该睡觉了。至于让你风尘仆仆到这儿来的那些事情,现在太晚了,先不说吧。明天找个合适的时间再谈。我们这儿八点钟吃早饭。中午,吃点水果和面包,喝杯白葡萄酒;五点钟开晚饭,跟巴黎人一样。这就是一日三餐的程序。你要是想去城里走走,或到周围转转,尽管自便。我的事情多,别怪我没有空陪你。你也许到处能听到人们说我有钱:格朗台先生这样,格朗台先生那样。我让他们说去,闲话损伤不了我的信誉。但是,我实际没有钱,我这把年纪还像小伙计一样苦干,全部家当不过是一副蹩脚的刨子和一双干活儿的手。你不久也许会亲身体会到,挣一个铜板得流多少汗。娜农,拿蜡烛来。”

    “侄儿,我想您需要的东西房间里都备齐了,”格朗台太太说;“不过,缺少什么,尽管吩咐娜农。”

    “不必了,亲爱的伯母,我想,东西我都带齐的。希望您和我的堂姐一夜平安。”

    夏尔从娜农手中接过一支点着的白蜡烛,那是安茹的产品,在店里放久了,颜色发黄,跟蜡油做的差不多,所以,根本没有想到家里会有白蜡烛的格朗台,发现不了这是一件奢侈品。

    “我来给你带路,”他说。

    格朗台没有走与大门相通的那扇门,而是郑重其事地走客厅与厨房之间的过道。楼梯那边的过道有一扇镶着椭圆形玻璃的门,挡住了顺着过道往里钻的冷气。但是,在冬天,虽然客厅的门上都钉了保暖的布垫,寒风刮来依然凛冽砭骨,客厅里很难保持适宜的温度。娜农去闩上大门,关好客厅,从牲畜棚里放出狼狗,那狗的吠声像得了咽喉炎一样沙哑,凶猛至极,只认得娜农一人。它和娜农都来自<u>田野</u>,彼此倒很相投。当夏尔看到楼梯间发黄的四壁布满烟薰的痕迹,扶手上蛀洞斑斑,楼梯被他的伯父踩得晃晃悠悠,他的美梦终于破灭。他简直以为自己走进了鸡笼,不禁带着凝问,回头望望伯母和堂姐。她们走惯了这座楼梯,猜不到他惊讶的原因,还以为他表示友好,于是亲切地朝他笑笑,越发把他气懵了。

    “父亲为什么打发我上这样的鬼地方来?”他想道。到了楼上,他看到三扇漆成赭红色的房门,没有门框,直接嵌在布满尘埃的墙中,门上有用螺丝钉固定的铁条,露在外面,铁条两端呈火舌形,跟长长的锁眼两头的花纹一样。正对着楼梯的那扇房门,显然是堵死的,门内是厨房上面的那个房间,只能从格朗台的卧室进去,这是他的工作室,室内只有一个临院子的窗户采光,窗外有粗大的铁橱把守。谁也不准进去,格朗台太太也不行。老头儿愿意像炼丹师守护丹炉似地独自在室内操劳,那里一定很巧妙地开凿了几处暗柜,藏着田契、房契,挂着称金币的天平;清偿债务,开发收据和计算盈亏,都是更深夜静时在这里做的。所以,生意场上的人们见格朗台总是有备无患,便想象他准有鬼神供他差遣。当娜农的鼾声震动楼板,当护院的狼狗哈欠连连,当格朗台太太母女已经熟睡,老箍桶匠便到这里来抚摸、把玩他的黄金;他把金子捂在怀里,装进桶里,箍严扣实。房内四壁厚实,护窗板也密不通风。他一人掌管这间密室的钥匙。据说他来这里查阅的图表上,都标明果木的数目,他计算产量准确到不超出一株树苗、一小捆树杈的误差。欧叶妮的房门同这扇堵死的门对着。楼梯道的尽头是老两口的套间,占了整个前楼。格朗台太太有一个房间与欧叶妮的房间相通,中间隔一扇玻璃门。格朗台与太太的各自的房间,由板壁隔断,而他的神秘的工作室和卧室之间则隔着一道厚墙。格朗台老爹把侄儿安排在三楼一间房顶很高的阁楼里,恰好在他的卧室上面,这样,侄儿在房内走动,他可以听得清清楚楚。欧叶妮和母亲走到楼道当中,接吻互道晚安;她们又跟夏尔说了几句,就各自回房睡觉去了。欧叶妮嘴上说得平平淡淡,心里一定很热乎。

    “你就睡在这一间,侄儿,”格朗台一边打开房门一边对夏尔说道。“你若要出门,先得叫娜农,否则,对不起!狗会不声不响地吃掉你的。睡个好觉。晚安。啊!啊!娘儿们已经给你生上火了。”正说着,大高个娜农端着一只暖床炉走了进来。“瞧,说到娘儿们,这就来了一个!”格朗台先生说。

    “你把我的侄儿当产妇吗?把这暖床炉拿走,娜农!”

    “可是,先生,被单潮着呢,况且这位少爷真比姑娘还娇嫩。”

    “得了,既然你疼他,就给他炉子吧,”格朗台说着,推了推娜农的肩膀,“不过,小心着火。”说罢,守财奴嘟嘟囔囔下楼去了。夏尔在行李堆中发呆。他望望墙上的壁纸,黄底子上面一簇簇小花,是农村小吃店里用的那种;望望石灰石的、有凹槽的壁炉架,仅外表就令人心寒;望望漆过清漆的草坐垫木椅,看上去仿佛不止四只角;望望没有门的床头柜,里面简直容得下一个轻骑兵;望望粗布条编织的脚毯,放在一张有帐顶的床前,帐幔摇摇欲坠,上面蛀洞累累。他扫视了这一切之后,绷着脸对娜农说:“唉!乖乖,我当真是在格朗台先生的府上吗?他当真做过索缪市长,是巴黎的格朗台先生的哥哥?”

    “没错,先生,您是在一个多么文雅、多么和气、多么善良的老爷家里。要我帮您解开行李吗?”

    “那真是求之不得,我的兵大爷!你没有在帝国军队里当过水兵吧?”

    “噢!……”娜农问,“帝国水兵是啥东西?咸的还是淡的?水上游的?”

    “给你钥匙,替我从这只箱子里把我的睡衣找出来。”

    娜农看到一件绿底金花、图案古朴的绸睡衣,惊讶得合不拢嘴。

    “您穿这个睡觉?”她问。

    “是的。”

    “圣母呀!这给教堂铺在祭坛上才合适呢。亲爱的小少爷,您把这件睡衣捐给教堂吧,您的灵魂会得救的,不然,您的灵魂就没教了。噢!您穿上多体面,我去叫小姐来看看。”

    “行了,娜农,别大声嚷嚷!我要睡觉了,明天再整理东西。要是你喜欢这件睡衣,要是你的灵魂一定能得救,我这人笃信基督,助人为乐,走的时候一定把这件睡衣留给你,派什么用场由你自便。”

    娜农呆呆站着,望望夏尔,无法把他的许诺当真。

    “把这件漂亮的宝贝送给我?”她边走边嘀咕。“这位少爷在说梦话了。明天见。”

    “明天见,娜农。”

    “我来这里干什么?父亲不是傻子,打发我来必有目的。”夏尔睡下后,思忖道,“嘘!正经事,明天想,这是哪个希腊笨蛋说的话?”

    “圣母玛丽亚!我的堂弟多文雅啊,”欧叶妮祈祷时忽然想道;那天晚上她没有做完祈祷。

    格朗台太太睡下时,无牵无挂。她听到壁板中间的门那边,爱钱如命的老头在自己的房内来回踱步。同所有胆小的女人一样,她早已摸熟老爷的脾气。就像海鸥能预知雷电,她从蛛丝马迹中也预感到格朗台内心正翻腾着狂风暴雨,用她的话来说,她只有装死。格朗台望着里面钉上铁皮的工作室的门,想道:“我的老弟怎么会有这种怪念头?把孩子留给我管!真是一笔好遗产!我可没有一百法郎供他花销。对于这轻薄的浪子来说,一百法郎顶什么用?他端着夹鼻镜片看我的晴雨表时的那种架势,像要放火把它烧掉似的。”

    想到那份痛苦的遗嘱将会造成什么后果,格朗台此刻心乱如麻,或许比他的<u>弟弟</u>写遗嘱时更激动。

    “我真会得到那件金睡衣吗?”娜农入睡时仿佛已披上了祭坛的锦围,她生平头一回梦见了花朵,梦见了绫罗绸缎,正如欧叶妮有生以来第一次梦见爱情。

    在少女们纯洁而单调的生活中,必有一个美妙的时刻,阳光会铺满她们的心田,花朵会向她们诉说种种想法,心的跳动会把热烈的生机传递到她们的脑海,将意念化作一种隐约的欲望;那是忧喜兼备的境界,忧而无邪,甜美快乐!孩子们见到周围的世界,就开始微笑;少女在<u>大自然</u>中发现朦胧的感情,也像孩子一样,开始微笑。如果说光明是人生初恋的对象,恋爱不就是心灵的光明吗?欧叶妮也总算到了能看清尘世万物的时候了。内地姑娘起得早,她天刚亮就起床,做祷告,梳妆打扮;从今以后打扮具有一种特殊的意义。她先把栗壳色的头发梳平,然后仔仔细细地把粗大的辫子盘在头顶,不让零星的短发滑出辫子,整个发式力求对称,衬托出一脸的娇羞和坦诚,头饰的简朴同面部轮廓的单纯相得益彰。她用清水洗了几遍手,清水使她的皮肤又粗又红,她望着自己滚圆的胳膊,心里纳闷,不知道堂弟怎么能把手保养得那么白嫩,指甲修剪得那么漂亮。她穿上新袜和最好看的鞋子。她把束胸从上到下用带子收紧,每个扣眼都不跳过。总之,她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显示出优点,第一次知道能穿上一件剪裁新颖的衣裳,使她更引人注目,该有多好。打扮完毕,她听到教堂钟响,奇怪怎么只敲了七下。皆因为想要有足够的时间好好打扮,她竟然起身太早。她不会把一个发卷弄上十来次,也不懂得研究发卷的效果;她只好老老实实地合抱着手臂,坐在窗前,凝视院子、小花园和花园上面的高高的平台。固然,那里景色凄凉,场地狭窄,但不乏神秘的美,那是偏僻的处所或荒芜的野外所特有的。厨房附近有口井,围有井栏,滑轮由一根弯弯的铁条支撑着,一脉藤蔓缠绕在铁条上;时已深秋,枝叶已变红、枯萎、发黄。藤蔓从那里蜿蜒地攀附到墙上,沿着房屋,一直伸展到柴棚,棚下木柴堆放得十分整齐,赛如藏书家书架上的书籍。院子里铺的石板由于少有人走动,再加上年深月久堆积的青苔和野草,显得发黑。厚实的外墙披着一层绿衣,上面有波纹状的褐色线条。院子尽头,八级台阶东歪西倒地通到花园的门口,高大的<u>植物</u>遮掩了幽径,像十字军时代寡妇埋葬骑士的古墓,埋没在荒草之中。在一片石砌的台基上有一排朽烂的木栅,一半已经倾圮,但上面仍缠绕着攀缘的藤萝,纠结在一起。栅门两旁,各有一株瘦小的苹果树,伸出多节的枝桠。三条平行的小径铺有细沙,它们之间隔着几块花坛,周围种了黄杨,以防止泥土流失。花园的尽头,平台的下面,几株菩提覆盖一片绿荫。绿荫的一头有几棵杨梅,另一头是一株粗壮的核桃树,树枝一直伸展到箍桶匠藏金的密室的窗前。秋高气爽,卢瓦河畔<u>秋季</u>常见的艳阳,开始融化夜间罩在院子和花园的树木、墙垣以及一切如画的景物之上的秋霜。欧叶妮从那些一向平淡无奇的景物中,忽然发现了全新的魅力,千百种思想混混沌沌地涌上她的心头,并且随着窗外阳光的扩展而增多,她终于感到有一种朦胧的、无以名状的快感,包围了她的精神世界,像一团云,裹住了她的身躯。她的思绪同这奇特景象的种种细节全都合拍,而且心中的和谐与自然的和谐融汇贯通。当阳光照到一面墙上时,墙缝里茂密的凤尾草像花鸽胸前的羽毛,色泽多变,这在欧叶妮的眼中,简直是天国的光明,照亮了她的前程。她从此爱看这面墙,爱看墙上惨淡的野花,蓝色的铃铛花和枯萎的<u>小草</u>,因为那一切都与一件愉快的往事纠结在一起,与童年的回忆密不可分。在这回声响亮的院子里,每一片落叶发出的声音,都像是给这少女暗自发出的疑问,作出回答;她可以整天靠在窗前,不觉时光的流逝。接着心头涌起乱糟糟的骚动。她突然站起来,走到镜子前面,像诚实的作者推敲自己的作品,吹毛求疵地挑自己的毛病,不客气地责骂自己。

    “我的相貌配不上他。”欧叶妮就是这么想的,这种自卑的念头,引起无尽的痛苦。可怜的姑娘对自己太不公平;可是谦虚,或者不如说惧怕,不正是爱情的最初征兆之一吗?欧叶妮是那种体质强健的孩子,跟小市民家的孩子一样,美得有些俗气;但是她的外形虽然像米洛的维纳斯①,可是,使女性纯洁清灵的基督徒的情操,自有隽永的意味,赋予欧叶妮一种古希腊雕塑家所认识不到的高雅气质。她的头很大,像菲迪亚斯②雕刻的朱庇特的前额,虽有男子气概,但仍清秀,灰色的眼睛里蕴含着她全部贞洁的生活,从而射出炯炯的光芒。圆脸蛋的线条曾经清新稚嫩,出天花的那时,被弄得粗糙许多,幸亏老天保佑,没有留下瘢痕,只破坏了皮肤表面的一层绒毛,皮肤仍很柔软细腻,母亲纯洁的一吻会在脸上留下片刻即消的红印。她的鼻子大了些,但同朱红的嘴唇倒也相配,唇上一道道细纹显示出无限的深情和善意。脖子圆润完美。饱满的胸部遮得严严的,既惹人注目,又引人想入非非;古板的装束,多少削减了应有的妩媚,但是,在鉴赏家看来,这种苗条身材的刻板挺拔,也应算作一种风韵。所以,高大结实的欧叶妮不具备一般人所喜欢的那种漂亮;但是她是美的,而且这种美不难看出,只有艺术家才会对之倾心。想要在尘世寻找一个像圣处女那样贞洁典型,想要从天然的女性身上发现拉斐尔揣摩到的那种不卑不亢的眼神和那些端庄的线条,虽然往往出自构思的巧合,但是只有基督徒的清心寡欲的生活才能保持或培养出这样的典型。热衷于寻求这种难以求得的模特儿的画家,会突然在欧叶妮的脸上发现连她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内在的高贵气质:安详的额头下,有一个深情的世界;她的眼睛,甚至眨眼的动作,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神圣的灵气。她的五官,她的脸部的轮廓,从没有因为大喜过望的表情而走形,而松弛,宛如平静的湖面在天水相接的远方呈现的线条,柔和清晰。安详而红润的脸庞,像迎光开放的花朵,周边特别明亮,使人心旷神怡,并让你感到它映照出一股精神的魅力,你不能不凝眸注视。欧叶妮还只在人生的岸边,那里幼稚的幻梦像花朵盛开,摘一朵雏菊占卜爱情时,心里特别痛快,这是经历过世故之后无法再有的心情。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只对着镜子心里想道:“我太丑,他看不上我的。”

    --------

    ①米洛的维纳斯,即断臂的维纳斯,发现于米洛岛,是现存的古代爱神塑像中最健美、优雅的艺术珍品,现藏法国卢弗宫。

    ②菲迪亚斯(公元前四九○—四三○年):希腊雕塑家,此处指其雕塑的宙斯像;古罗马称宙斯为朱庇特。

    接着,她打开对着楼梯的房门,探出头去听听家里的动静。“他还没有起床,”她想道,这时听到娜农在咳嗽,在走来走去打扫客厅,生火,拴狗,还在牲门棚里对牲口说话。欧叶妮赶紧下楼,去找娜农,见她正在挤牛奶。

    “娜农,我的好娜农,给我的堂弟调些鲜奶油吧,让他就着喝咖啡。”

    “唉,小姐,那得昨天调,”娜农直着嗓门笑道。“现在是做不成奶油的。你那位堂弟真标致,真标致,地地道道的小白脸儿。你没有见他穿着那件金丝的绸睡衣的模样多俏呢。我见到了。他的内衣用那么细的布料,跟神父先生的白祭袍一样。”

    “娜农,做些薄饼吧。”

    “谁给我木柴、面粉和黄油啊?”娜农以格朗台内务大臣的身份说道。她有时在欧叶妮和她母亲的心目中是很了不起的。“总不能去偷他的东西来款待你的堂弟吧?你去问他要黄油、面粉、木柴,他是你父亲,会给的。瞧,他下楼检查伙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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