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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讲 天才的本性与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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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病在整个欧洲的传播是不均等的,在文明盛行时间最长的地方,病得最厉害,此种病的种类也最多,只有在西方文化松松垮垮的遮盖物之下,“野蛮人”仍(或再次)维护自己的权利,这种病才会减轻。所以人们可以很容易地发现和理解,正是在当今的法国,其意志最为薄弱。法国一向善于把其可怕的精神危机转化为某种可爱而迷人的东西,现在突出地显示出了它对欧洲的智力优势,成了展示怀疑主义的全部魅力的课堂和展览会。做出决定以及坚决执行一项决定的力量,在德国较为强大,而在德国北部又比在德国中部强大。在英格兰、西班牙和法国要更为强大得多,与前者联系在一起的是黏液很多的迟钝,与后者联系在一起的是坚硬的颅骨,更不用提意大利了,它还太年轻,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先得表明自己能否运用意志。但运用意志的力量最为强大、最令人惊奇的地方,是在广袤的罗马帝国中部,是在俄罗斯。在那里,运用意志的力量已存储和积蓄了很长时间,在那里,意志(不确定是否定性的还是肯定性的)正虎视眈眈地等着被释放。要使欧洲摆脱其最大危险,不仅需要有印度战争和在亚洲的纠纷,而且还需要有内部的颠覆;需要把帝国摧毁,分裂成一个个小国;需要建立议会;需要使每个人感到有义务在吃早餐时看看报纸。我说这些并不是真的希望发生这些事情,而是我内心倒希望发生相反的事情。我的意思是,俄国表现出更加咄咄逼人的架势,促使欧洲也下决心摆出同样咄咄逼人的架势,即开始具有统一的意志,依靠一新的社会集团统治欧洲,这是欧洲自己的一种百折不挠的、令人敬畏的意志,它将确定未来几千年的目标。这样,在欧洲已上演了过长时间的小国家喜剧,以及欧洲在封建与民主之间的三心二意,最终会宣告结束。小政治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下个世纪将发生争夺世界统治权的斗争————人们将屈从于大政?治。

    (六)

    欧洲人显然已进入了新的好战时代。关于这种时代或许会促进另一种更加强大的怀疑主义的发展,我想用一则寓言来发表我的看法。热爱德国历史的人是会理解这则寓言的。

    腓特烈大帝的父亲古怪而令人难以捉摸,发疯似的喜欢长得高大漂亮的掷弹兵(他作为普鲁士国王,生了一个对一切抱怀疑态度的军事天才,因此,也就带来了一种已成功地出现于世界舞台的新型德国人),一度曾具有天才的眼光和理解力:他知道当时的德国缺少什么,缺少这种东西要比缺少文化和社会形态更令人忧虑和担心一百倍。出于本能和内心的深深不安,使他对年轻的腓特烈抱有敌意。当时缺少的是男人:他极为痛切地感到自己的儿子不够男人气。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他真的弄错了,但处于他的位置谁又不会弄错呢?他看到儿子滑入了无神论的泥潭,整日一副神灵活现的样子,像机灵的法国人那样快活和轻浮。在他背景中看到了那个大吸血鬼、那个大蜘蛛————怀疑论。他感到一颗无可救药的、可怜的心灵不再硬得足以作恶或为善,感到被折断的意志是不能再下命令的。可是与此同时,在他儿子的心中却形成了一种新的更加冷酷和危险的怀疑论,又有谁知道这在多大程度上正是由他父亲的恨、冷冰冰的忧郁和孤独的意志所造成的呢?这是一种英勇无畏、充满男人气的怀疑论,与军事和征服天才紧密联系在一起,并附着在腓特烈大帝的身上第一次进入了德国。这种怀疑论藐视一切,但却能把握一切;它颠覆一切,却也占有一切;它不相信一切,但却并没有因此而丧失自我;它孕育出危险的自由精神,但却牢牢地守护着心灵。这是德国式的怀疑论,作为挥之不去的腓特烈主义,已上升到最高的精神境界。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把欧洲置于德国精神及其批判性和历史性的怀疑之下。

    仰赖于德国的伟大语文学家们和历史批判家们,其无比坚强的、不屈不挠的男人性格,已逐渐确立了一种新的德国精神————尽管在音乐和哲学方面存在着浪漫主义倾向。这种精神中男人气的怀疑论明显地占着上风,其表现是,比如,无所畏惧地直视一切,勇敢而严格地剖析一切,毅然决然地踏上发现的征程,在一望无云而预示着危险的天空下,毅然决然地加入圣洁的北极探险队。面对这种精神,面对法国历史学家米什莱称之为宿命论式的、讽刺性的、魔鬼般的精神,冲动、热情而浅薄的人道主义者战栗着在胸前画起十字,便不足为奇了。但是若要认识到德国精神中“男人”的这种恐惧,在多大程度上使欧洲从独断论的沉睡中觉醒了过来;还得回想一下,一定要用这种新观念来克服以前的观念(并非很久以前)。一个男性化的女人会大胆而无所顾忌地、自以为是地向欧洲这样推荐德国人,即他们是性情温和的、好心肠的、意志薄弱的、喜欢诗歌的傻瓜。最后,谨让我们真正从内心深处理解拿破仑见到歌德时的惊奇:他看到的正是许多世纪以来被人们视为“德国精神”的东西。

    (七)

    于是,如果在未来哲学家的画像中,某一特征使人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他们就是前述意义上的怀疑论者,而他们身上的某种东西也只能如此定名。他们也同样有权把自己称为批判家,而且他们无疑将成为实验家。通过我冒昧地给他们取的这个名字,我已明白地强调了他们从事的尝试活动和他们对尝试活动的热爱。这是否因为他们作为名副其实的批判家,将喜欢在一种新的,或许更为广泛和更为危险的意义上来利用实验?由于酷爱知识,他们是否会在大胆而痛苦的尝试中比民主时代受到骄纵的敏感趣味所能赞同的更向前迈进一步?毫无疑问,这些未来的哲学家绝对不能没有那些把批判家与怀疑论者区别开来并按良心办事的重要品质。我指的是他们对价值标准要充满自信,并有意识地运用首尾一致的方法,谨慎而勇敢,卓尔不群,要有能力自己对自己负责。而且,他们将公开宣称自己喜爱否定和剖析,宣称应该具有某种谨慎的残酷,即便是在心滴血的时候,也知道如何稳妥而灵巧地运用匕首。他们要比讲人道的人所希望的更为严厉(而且并非仅仅总是对自己严厉),他们讨论“真理”不会是为了“愉悦”自己,或“振奋”和“鼓舞”自己。相反,他们几乎不相信“真理”可以使人沉醉于这些感情。如果有人当着这些严谨的人的面说:“那种想法使我振奋,那它为何不是真的?”或者“那件作品使我着迷,那它为何不是出类拔萃的”?或者“那个艺术家使我感到充实,那他为何不是伟大的”?那么这些人便会微微一笑,或许不仅是微微一笑,而是从内心厌恶所有这些如痴如狂的、理想主义的、女人气的、不男不女的表现。若有人能窥视他们的内心深处,他多半不会发现他们打算把“基督教感情”与“古代审美力”,甚至与“现代议会制政体”相调和(在我们这个很不确定的因而很平和的时代,则必然会在哲学家身上发现这种平和)。

    这些未来的哲学家不仅会要求自己具有批判素养和每一种有助于智力纯洁和严谨的习惯,他们甚至还会把它们展现出来,作为自己的特殊装饰,不过他们并不会因此而希望别人把自己称为批判家。在他们看来,若像当今人们喜欢作的“哲学本身就是批判和批判科学————仅此而已”的判定那样,那可是对哲学不小的侮辱。虽然对哲学的这种评价会得到法国和德国的所有实证主义者的赞同(甚至可能会赢得康德的欢欣,这很合他的口味:请回想一下他的主要著作的名称),但我们的新哲学家们却会说,批判家是哲学家的工具,正因为这一原因,作为工具,他们远远不是哲学家!就连柯尼斯堡的那个伟大的中国人也只是一个伟大的批判家。

    (八)

    我坚持认为,人们最终应停止把哲学工作者以及一般的科学家同哲学家混淆在一起。原因正在这里,应该严格地使他们“各得其所”,而不应给予前者过多,而给予后者过少。要把自己培养成真正的哲学家,哲学家就应该亲自踏上所有的台阶,而其仆从,即哲学的科学工作者,现在则仍然站立,必须仍然站立在这些台阶之上。哲学家自己或许必须曾经是批判家、怀疑论者、独断论者、历史学家,此外还必须曾经是诗人、收藏家、旅行家、解谜者、道德家、预言家、“自由精神”,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人,从而遍布人类价值和判断的整个领域,要能用各种各样的眼睛和良知,从高处眺望任何远处,从低处仰望任何高处,从每一角落窥视任何辽阔的地方。但这一切仅仅是他执行任务的初步条件,任务本身还另有所求,即要求他创造价值。哲学工作者则是以康德和黑格尔为光辉榜样,要确定某种现有的庞大评价系统,并使之形式化,不论是在逻辑领域、政治(道德)领域,还是艺术领域。所谓现有的评价系统就是以前确立、创造的价值,它们已广为流行,且暂时被称作“真理”。

    这些研究者所要做的就是将至今发生和受到尊敬的一切,弄得显而易见,且易于想象、易于明白、易于驾驭,并把一切长的东西,甚至“时间”本身弄短,并制伏整个过去。这是项令人惊叹的艰巨任务。执行这项任务,任何高雅的矜持,任何顽强的意志,都定会得到满足。然而,真正的哲学家们却是命令者和立法者,他们说:“就应该如此!”他们最先确定人类的归宿和动机,由此而撇开一切哲学工作者和一切制伏过去者的先前劳动。他们用富于创造力的手掌握未来、现在和过去的一切,并由此而变成了他们的手段、工具和锤子。他们的“认识”就是创造,他们的创造就是一种立法,他们的真理意志就是强力意志。现在有这样的哲学家吗?过去有这样的哲学家吗?某一天是否一定会有这样的哲学家?

    (九)

    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哲学家作为一个不可缺少的人物,日益发觉自己,而且是不得已而发觉自己处于与他生活的时代相对立的地位,他的敌人总是其所处时代的理想。至今人们称他为哲学家的那些所有促进人性发展的非凡人物已发现其使命————其非自愿的、必须执行的艰巨使命,不过,最终则将是伟大的使命,便是来充当其时代的遗憾。(这非凡人物很少将自己看作是智慧的人,而是将自己看作招人讨厌的傻瓜和危险的质问者。)

    当把解剖刀放在时代道德的胸膛上时,这些非凡人物便暴露出了自己的秘密。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使人类获得新的伟大,是为了发现一条尚未被踩出的提升人类精神的新路。他们总是发现,在大多数各种各样受人尊敬的当代道德背后,有许许多多的伪善、懒惰、自我放纵和自我忽略,有许许多多的道德已经过时。他们总是说:“所以我们必须迁移至你感到最不舒适自在的地方。”“现代思想”想要把每一个人拘于一隅,以限定在一个“专业”之中,来面对大量这样的现代思想,哲学家将把人的伟大,即伟大这个概念,定义为人的广博和全面,定义为人的多才多艺。他甚至要根据一个人所能忍受和承担的数量和种类,根据一个人所能肩负更多责任的程度,来确定其价值和等级。如今,在现代趣味、道德品格削弱和减弱了的意志中,最适合于现代精神的就是意志的薄弱。因此,按照哲学家的理想,伟大这一概念中尤其要包括坚强的意志、坚定的信念和不屈不挠的精神。而相反的学说则适合于相反的时代,相反的学说确立的理想是病态的、虚伪的、没有尊严、地位的人类。在这种时代,如16世纪,意志能量过分积聚,私欲横流;在苏格拉底时代,有一些本能衰竭的人,即上了年纪的保守雅典人,他们纵情声乐,也正如他们所说的,“是为了幸福”,也正如他们的行为所表明的,“是为了快乐”。他们嘴上总是冠冕堂皇,而他们所过的生活却早已使他们无权这么说。在这些人当中,为了灵魂的伟大,也许需要佯装无知,需要苏格拉底式的恶毒和厚颜无耻,他们不仅伤害了“高贵者”的灵与肉,而且砍伤了自己的肉,但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在我面前别遮遮掩掩的!喂,我们是平等的!”与此相反,当前在整个欧洲则只有人民大众得到荣誉和分配荣誉,“权利的平等”可以极其容易地转变为错误的平等。我的意思是说可以很容易地转变为反对一切稀有的、奇特的、享有特权的东西的全面战争,反对高等人、高等义务、高等责任、创造全权和贵族气派的全面战争。因而当前“伟大”这一概念中应包含努力使自己高贵,使自己离群索居、与众不同、出类拔萃,并尽力靠个人独立生活。

    哲学家的以下一段话,在某种程度上暴露了自己的理想:“最伟大的人是最能独处、最能隐藏、最能反其道而行之的人,同时,是超越善恶的人,是确立自己道德的人,是意志极为强韧的人。这才可以称他为伟大————多样而完整,丰富而全面。”且再问个问题,现今伟大是否可能?

    (十)

    人们很难弄清楚哲学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因为这是不能由别人告诉的,而必须靠亲身经历来了解,当然,你也可以自负得不屑于了解。目前大家都谈论自己不能亲身经历的事情,但不幸的是,在涉及哲学家和哲学问题的事情上尤其是这样,很少有人了解这些问题,也很少有人能了解这些问题,因而普通人对它们的了解都是错误的。比如,快速运行的狂放而充溢的精神,与不出一点错的逻辑论证的严谨和必然在哲学上的真正结合,是大多数思想家和学者凭自己的经验所不能了解的,所以若有人在他们面前谈论它,他们便会表示不相信。他们会觉得每一种必然性令人讨厌,是一种让人感到痛苦的强迫性服从和受约束的状态。在他们看来,思维本身是件缓慢而迟疑不决的事情,它几乎是件麻烦事,常常“要令高贵者流汗”,它绝不是件容易而神圣的事,也与跳舞和充溢没有密切关系!“思维”和“认真”“艰苦地”对待某件事对他们来说是一回事,这就是他们的“体验”。

    在这方面,艺术家或许有更为敏锐的直觉。当他们不再“随意”做某事时,当一切必然的事情达到顶点时,当他们对自由、微妙、力量的感觉,对富于创造性的确定、处置和塑造的感觉达到顶点时,他们会特别清楚地明白这一点。简单地说,此时那种必然性和“自由意志”对他们来说便是一回事。总而言之,心理状态有等级划分,问题的等级划分与它相对应。最高等级的问题无情地拒斥每一个这样的人,这些人胆敢接近这些问题,但上苍却未赋予他们崇高而强大的精神来解决这些问题。敏捷的普通智力,或笨拙而正直的力学以及经验主义者,都在以其平庸的抱负奋力接近这样的问题,并力图在某种程度上进入这种“最为神圣的地方”(当今有那么多的人作此努力),但这又有什么用处。粗糙的脚千万不要踩这样的地毯,这是事物的基本法则所规定的。大门对这些不速之客仍然紧紧关闭着,虽然他们可以用身体和头猛撞大门!人们必须出身高贵,或更确切地说,必须有这方面的教养:一个人仅仅是凭他的出身而具有从事哲学(此处“哲学”一词取其较高层次的含义)研究的权利。在这里,祖先,即“血统”,也起着决定性作用。要有许多代人为哲学家的诞生来铺平道路,他的每一种道德必须单独获得、培养、遗传和具体表现出来,其中不仅有狂放的、流畅的、细腻的思路和思绪,而且尤其要有肩负重大责任的心理准备,要有君临天下的威严目光和敢于藐视一切的面容;要有不同于普通大众的义务感和道德感;要充满同情心地保护被误解和被恶语中伤的一切并为其辩护,无论是上帝还是魔鬼;要满怀喜悦地实践最高的正义;要掌握发号施令的艺术;要有充足的意志和留恋不舍的目光,同时也要很少赞美,很少仰视,很少爱……

    四、天才的自我批判

    (一)

    《悲剧的诞生》究竟缘何而写,这无疑是一个头等的、饶有趣味的问题,并且还是一个深刻的个人问题。证据是它写于激动人心的1870——1871年普法战争时期,但它又不愿于这个时期写出。正当沃尔特战役的炮声震撼欧洲之际,一个沉思者和谜语爱好者,却安坐在阿尔卑斯山的一隅,潜心地思索和猜谜,结果既黯然神伤,又心旷神怡,记下了他关于希腊人的思绪————这奇特而艰难的核心,现在这篇序(或后记)便是为他而写的。几个星期后,他身在麦茨城下,仍然放不开他对希腊人和希腊艺术所谓“乐天”的疑问,直到最后,在最紧张的那一个月里,凡尔赛和谈正在进行之际,他也和自己达成了和解,渐渐从一种由战场带回的疾病中痊愈,也相信自己可以动手写《悲剧从音乐精神中诞生》一书了。从音乐中?音乐与悲剧?希腊人与悲剧音乐?希腊人与悲观主义艺术作品?人类到目前为止最健全、最优美、最令人羡慕、最富于人格魅力的种族,这些希腊人怎么偏偏他们必须有悲剧?而且必须有艺术?希腊艺术究竟为何……

    人所深思的是,关于生存价值的重大疑问在这里究竟被置于何种地位。悲观主义一定是衰退、堕落、失败的标志,疲惫而羸弱的本能的标志吗?在印度人那儿,显然还有在我们“现代”人和欧洲人这儿,它确实是的。可有一种强者的悲观主义,一种出于幸福,出于过度的健康,出于生存的充实,而对于生存中艰难、恐怖、邪恶和可疑事物的理智的偏爱;也许竟有一种因过于充实而生的痛苦,一种目光炯炯但求一试的勇敢,渴求可怕事物犹如渴求敌手,渴求像样的歌手,以便考验一下自己的力量,并领教一下什么叫“害怕”。在希腊最美好、最强大、最勇敢的时代,悲剧神话意味着什么呢?伟大的酒神精神意味着什么?悲剧是从中诞生的吗?另一方面,悲剧毁灭于道德的苏格拉底主义、辩证法、理论家的自满和乐观吗?————怎么,这苏格拉底主义不会是衰退、疲惫、疾病以及本能错乱解体的征象吗?而后期希腊精神的“希腊的乐天”不会只是一种回光返照吗?反悲观主义的伊壁鸠鲁意志不会只是一种受苦人的谨慎吗?甚至科学,我们的科学,全部科学,作为生命的象征看来,究竟会意味着什么呢?全部科学向何处去,更糟的是,从何而来?怎么,科学精神也许只是对悲观主义的一种惧怕和逃避?对真理的一种巧妙防卫?用道德术语来说,是类似怯懦和虚构的东西?用非道德术语来说,是一种机智?哦,苏格拉底,苏格拉底,莫非这便是你的秘密?哦,神秘的冷嘲者,莫非这便是你的冷嘲?

    (二)

    当时我要抓住的是某种可怕而危险的东西,是一个带角的问题,倒未必是一头公牛,但无论如何却是一个新问题。今天我不妨说,它就是科学本身的问题————科学第一次被视为有问题的、可疑的东西了。然而,这本激情洋溢、大胆怀疑的书,其任务原不适合于一个青年人,又是一本多么不可思议的书!它出自于纯粹早期极不成熟的个人体验,这些体验全部艰难地想要得到表达,它立足在艺术的基础上,因为科学问题不可能在科学的基础上被认识。也许是一本为那些兼有分析和反省能力的艺术家写的书,含有充满心理学的新见和艺术家的奥秘,有一种以艺术家的形而上学为其背景,一部充满青年人的勇气和忧伤的作品,即使在似乎折服于一个权威并表现出真诚敬意的地方,也仍然毫不盲从,傲然独立。简单地说,尽管它的问题是古老的,尽管它患有青年人的种种毛病,尤其是“过于冗长”“咄咄逼人”,但它仍是一本首创之作,哪怕是从这个词的种种贬义上而言。另一方面,从它产生的效果来看(特别是在伟大艺术家理查德?瓦格纳身上,这本书就是为他而写的),又是一本得到了证明的书,我的意思是说,它是一本至少使“当时最优秀的人物”满意的书。以此,它即已应该得到重视和静默,但尽管如此,我也完全不想隐瞒,现在我觉得它多么不顺眼,事隔十六年后,它现在在我眼中是多么的陌生————而这双眼睛对于这本大胆的书首次着手的任务是仍然不陌生的,而这任务就是用艺术家的眼光考察科学,又用人生的眼光考察艺术……

    (三)

    再说一遍,现在我觉得,它是一本不可思议的书,它写得很糟、笨拙、艰苦、耽于想象、线索纷乱、好动感情,而且有些地方甜蜜得有女孩气,节奏又不统一,还无意于逻辑的清晰性,显得过于自信而轻视证明,甚至不相信证明的正当性,宛如写给知己看的书,宛如奏给受过音乐洗礼、一开始就被共同而又珍贵的艺术体验联结起来的人们听的“音乐”,宛如为艺术上血缘相近的人准备的识别标记————一本傲慢而狂热的书。从第一页起就与“有教养”的芸芸众生无缘,更甚于与“民众”无缘,但如同它的效果已在证明并且仍在证明的那样,它又必定善于寻求它的共鸣者,以引领他们走上新的幽径和舞场。无论如何,在这里说话的人们的好奇以及反感都供认了这一点————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是一位“尚不认识的神”的信徒。他暂时藏身于学者帽之下,于德国人的笨重和辩证的乏味之下,甚至于瓦格纳之徒的恶劣举止之下,这里有一颗怀着异样的、莫名的需要的灵魂,有一种充满疑问、体验、隐秘的回忆,其中还要添上狄奥尼索斯的名字,就如同添上一个问号,在这里倾诉的是人们疑惧的自言自语————是一颗神秘的、近乎酒神女祭司的灵魂一类的东西,它异常艰难,不由自主,几乎决定不了它要表达自己还是隐匿自己,仿佛在用别人的舌头讷讷而言。这“新的灵魂”本应当歌唱,而不是说话!我没有勇气像诗人那样,唱出我当时想说的东西,这是多么的遗憾,我本来也许能够这样做的!或者,至少像语言学家那样。然而,在这个领域中,对于语言学家来说,差不多一切事物仍然有待于揭示和发掘!特别是这个问题,这里提出一个问题,而只要我们没有回答“什么是酒神精神”这个问题,希腊人就始终是未被全然理解和不可想象的……

    是的,什么是酒神精神?这本书提出了一个答案,在书中说话的是个“知者”,是这位神灵的知己和信徒。也许我现在会更加审慎、更加谦虚地谈论像希腊悲剧的起源这样一个困难的心理学问题。其根本问题是希腊人对待痛苦的态度,他们的敏感程度————这种态度是一成不变的,还是有所变化的?就是这个问题,他们愈来愈强烈的对美的渴求,对节庆、快乐、新奇的崇拜的渴求,实际上,是否生自欠缺、匮乏、忧郁、痛苦?假如这是事实————古希腊民主派首领伯里克利或古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在伟大的悼词中已经使我们明白了这一点,那么,早些时候显示出来的相反渴求,对于丑的渴求,更早的希腊人求悲观主义的意志,求悲剧神话的意志,求生存基础之上一切可怕、邪恶、破坏、不祥事物的观念的意志,又从何而来呢?悲剧又从何而来呢?也许来自快乐,来自力量,来自满意的健康,来自过度的充实。那么,从生理学上来看,那种产生出悲剧艺术和喜剧艺术的疯狂,酒神的疯狂,又意味着什么呢?怎么,疯狂也许未必是蜕化、衰退、末日文化的象征?也许有一种————向精神病医生提的一个问题,健康的精神官能症?民族青年和青春的精神官能症?神与公山羊在萨提儿身上合而为一又意味着什么?是出于怎样的亲身体验,或由于怎样的冲动,使希腊人构想出了萨提儿这样的酒神醉心者和原始人?至于说到悲剧歌队的起源,在希腊人的躯体生机勃勃、希腊人的心灵神采焕发的那几个世纪中,也许有一种尘世的狂欢?也许正是幻想和幻觉笼罩着整个城邦,整个崇神集会。怎么,希腊人正值年富力强之时,反有一种求悲剧事物的意志,反是悲观主义者?用柏拉图的话来说,正是疯狂给希腊带来了最大的福祉。相反,希腊人在其瓦解和衰落的时代,却越发乐观、肤浅、戏子气十足,也越发热心于逻辑和世界的逻辑化,因而也更“快乐”,更“科学”了。怎么,与一切“现代观念”和民主趣味的成见相抵牾,胜利了的乐观主义,占据优势的理性,实践上和理论上的功利主义(它与民主相似),会是衰落的力量、临近的暮年、生理的疲惫的一种象征?因而不正是悲观主义吗?伊壁鸠鲁成为乐观主义者,不也正因为他是受苦者吗?可以看出,这本书所承担的是一大批难题,我们还要补上它最难的一个难题!用人生的眼光来看,道德意味着什么?

    (四)

    人们可以明白我这本书已大胆着手于一项怎样的任务了吧?我现在感到多么遗憾,当时我还没有勇气处处为如此独特的见解和冒险而使用一种独特的语言————我费力地试图用叔本华和康德的公式,去表达与他们的精神和趣味截然相反的异样而新颖的价值估价。那么,叔本华对悲剧是怎么想的?他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中说:“使一切悲剧有特殊鼓舞力量的是认识的提高,世界、生命并不能给人以真正的满足,因而并不值得我们依恋。悲剧的精神即在其中。所以,它引导我们听天由命。”哦,酒神告诉我的是多么不同!哦,正是这种听天由命主义,当时对我是多么的格格不入!然而,这本书却有着某种极严重的缺点,比起用叔本华的公式遮蔽、损害酒神的预感来,它现在更使我遗憾,这便是,我以混入当代事物而根本损害了我所面临的伟大的希腊问题!在毫无希望之处,在败象昭然若揭之处,我仍然寄予希望!我根据德国近期音乐,便开口奢谈“德国精神”,仿佛它正在显身,也正在重新发现自己,而且是在这样的时代。德国精神不久前还具有统治欧洲的意志和领导欧洲的力量,可现在却已经寿终正寝,并且在建立帝国的漂亮借口下,把它的衰亡炮制成中庸、民主和“现代观念”!事实上,在这期间,我已经懂得完全不抱希望和毫不怜惜地看待“德国精神”,我也同样如此地看待德国音乐,并把它看作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一切可能的艺术形式中最非希腊的形式,此外它还是头等的神经摧化剂,对于一个酗酒并且视晦涩为美德的民族来说具有双重危险。也就是说,它具有双重性能,是既使人陶醉,又使人糊涂的麻醉剂。当然,除了抱轻率的希望并且做过不正确的应用,因而有损于我的处女作之外,书中却也始终坚持提出伟大的酒神问题,包括在音乐方面,一种音乐必须具有怎样的特性,它不再是浪漫主义音乐,也不再是德国音乐,而是酒神音乐……

    (五)

    可是,倘若您的书不是浪漫主义,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是浪漫主义呢?您的艺术家形而上学地宁愿相信虚无,宁愿相信魔鬼,也不愿相信“现在”。对于“现在”“现实”“现代观念”的深仇大恨还能表现得比这更过分吗?在您所有的对于音乐和听觉器官诱惑之中,不是有一种愤怒而又渴望毁灭的隆隆声,一种反对一切“现在”事物和勃然大怒,一种与实践的虚无主义相去不远的意志,在发出轰鸣吗?这意志似乎喊道,宁愿无物为真,胜于你们得理,胜于你们的真理成立!悲观主义者和神化艺术的人,您自己听听从您的书中摘录的一些句子,也就是谈到屠龙之士那些颇为雄辩的句子,会使年轻的耳朵和心灵为它入迷的。怎么,那不是1380年的地道的浪漫主义表白,戴上了1850年的悲观主义面具吗?其后便奏起了浪漫主义者共同的最后乐章————灰心丧气,一蹶不振,皈依和膜拜一种旧的信仰,那位旧的神灵……怎么,您的悲观主义著作不正是一部反希腊精神的浪漫主义著作,不正是一种“既使人陶醉,又使人糊涂”的东西,至少是一种麻醉剂,甚至是一曲音乐、一曲德国音乐吗?请听吧————

    “我们想象一下,这成长着的一代,竟具有如此大无畏的目光,怀抱如此雄心壮志;我们想象一下,这些屠龙之士,迈着坚定的步伐,洋溢着豪迈的冒险精神,鄙弃那种乐观主义的全部虚伪教条,但求在整体和完满中‘勇敢地生活’,那么,这种文化的悲剧人物,当他进行自我教育以变得严肃和畏惧之时,必定渴望一种新的艺术,形而上慰藉的艺术,其渴望悲剧,如同渴望属于他的海伦一样吗?他必定要和浮士德一同喊道:我岂不要凭眷恋的痴情,带给人生那唯一的艳?影?”

    “岂非必定?”……不,不,绝不!你们年轻的浪漫主义者,并非必定!但事情很可能如此告终,你们很可能如此告终,即得到“慰藉”,如同我所写的那样,而不去进行任何自我教育以变得严肃和畏惧,却得到“形而上的慰藉”,简单地说,如浪漫主义者那样告终,以基督教的方式……不!你们首先应当学会尘世慰藉的艺术,你们应当学会欢笑,年轻的朋友们,除非你们想永远做悲观主义者。所以,作为欢笑者,你们有朝一日也许会把一切形而上的慰藉,首先是形式上学————扔给魔鬼,或者,用酒神精灵查拉图斯特拉的话来说:

    “振作你们的精神,我的兄弟们,向上,再向上!也别忘了双腿!也振作你们的双腿,你们这些舞蹈家,倘若你们能坚强就更妙了!

    “这顶欢笑者的王冠,这顶玫瑰花环的王冠,我给自己戴上了这顶王冠,我自己宣布我的大笑是神圣的。今天我没有发现别人在这方面足够强大。

    “查拉图斯特拉这舞蹈家,查拉图斯特拉这振翅欲飞的轻捷者,一个示意百鸟各就各位的预备飞翔的人,一个幸福的粗心大意者……

    “查拉图斯特拉这预言家,查拉图斯特拉这真正的欢笑者,一个并不急躁的人,一个并不固执的人,一个爱蹦爱跳的人,我给自己戴上了王冠,同胞们,我把这顶王冠掷给你们!我宣布欢笑是神圣的,你们这些更高贵的人,向我学习————欢笑!”

    五、天才的感悟

    (一)

    我的大海的深处是宁静的,但谁又能猜到它隐藏着戏谑的怪兽!

    我的深处波澜不惊,但它因漂游之谜和大笑而闪烁。

    今天我看见一个高超的人、一个庄重的人、一个精神的忏悔者,呵呵,我的灵魂如何为他的丑陋而发笑?

    挺胸凸肚,就像正在鼓气的人,这高超的人,他就是如此这般地站在那里,而且哑口无言。

    悬挂着丑陋的真理,他的猎获物,满裹着褴褛的衣衫,还有许多荆刺黏在他身上,但我却未尝看见一朵玫瑰。

    他还没有学会笑和美。这猎人阴郁地从知识之林归来。

    他与野兽搏斗之后回到家来,但仍有一头野兽从他的严肃中瞥视————一头未被制伏的野兽。

    他始终像一只虎站在那里,一只欲暴跳的虎,但我并不喜欢这些紧张的灵魂,我的趣味敌视着所有这些退隐者。

    而你们对我说,朋友,趣味和口味是无可争辩的,但全部人生就是趣味和口味的争论。

    趣味,同时是重量、天秤和权衡,可悲的是想要没有重量、天秤和权衡的争论而生活的一切活人。

    这高超的人,当他倦于他的高超之时,他的美才会开始……那时我才愿意欣赏他,才觉得他合口味。

    只有当他躲开自己,他才能跳越过他自己的影子。而且,当真跳进他的阳光之中。

    他在阴影里坐得太久了,这精神忏悔者的脸颊变得苍白了,他几乎在他的期待中饿死了。

    他的眼中还有着蔑视,他的嘴角还藏着厌恶。虽然他现在休息了,但他还不是休息在阳光之下。

    他应当效法公牛,他的幸福应当散发大地的气息,而非散发蔑视大地的气息。

    我愿看见他如同一头白牛,鼓鼻欢吼,拖犁前进。他的欢吼当赞美一切尘世的事物!

    他的脸色仍然阴沉,手的阴影投在上面,其眼神仍然暗淡。

    他的行为仍是他身上的阴影,手遮蔽了行动者。他仍未克服他的行为。

    我诚然喜欢他那公牛般的颈背,但我也想看到天使的眼睛。

    他还必须忘却他那英雄意志。对我来说,他应当是一个高贵的人,而不只是一个高傲的人————苍天自己会举起他来,这失去意志的人。

    他已征服猛兽,已解开谜语。但他应该拯救他的猛兽和谜语,他还应该把它们化为上天的稚子。

    他的知识还不会微笑,还没有摆脱嫉妒,他那汹涌热情还没有在美之中变得宁静。

    真的,不应在饱足中,而应在美之中,他的渴望才得以沉寂!优美属于宽宏大量的胸怀。

    以臂盖脸,英雄应当如此休息,而他也应当如此克服他的睡意。

    但对于英雄来说,美是万事中最难的事,一切强烈的意志都不可获得美。

    美之毫厘,在这里便是失之千里。

    肌肉放松、意志无羁而站立,对于你们是最困难的,你们这些超人!

    当强力变得仁慈并下降为可见之时,我称这样的下降为美。

    我对谁也不像对你那样去要求美,似你这般强而有力的人,你的善良当是你最后的自我征服。

    我信任你的一切恶,所以我想要你的善。

    真的,我常常笑那些衰弱的人,他们自以为善,因为他们跛足!

    你应当追求柱石的道德,它越是高耸,就越是美丽、雅致,但内部也越是坚硬、细密。

    是的,以你这般高超的人,有一天你也应当是美的,并且临镜自赏你的美。

    那时候,你的灵魂将因神圣的渴求而战栗,在你的虚荣中也将怀有崇敬!

    这便是灵魂的奥秘:英雄离弃了它,然后在梦中,在它近旁便出现了————超英雄。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二)

    昨晚,当月亮升起时,我猜想它要生一个太阳,它如此硕大臃肿地躺在地平线上。

    但它是一个假装怀孕的说谎者————我宁愿相信月亮是男人而不是女人。

    然而,它也不太像男人,这位胆怯的夜游者,真的,它心怀鬼胎地窃行在屋顶上方。

    因为它贪婪而又嫉妒,这月亮僧侣,正贪恋着大地和情人们的一切快乐。

    不,我不喜欢它,这屋顶上的雄猫!那在半闭窗户周围潜行的一切都和我格格不入!

    它虔诚而沉默地悄行在星毯上,但我不喜欢一切不伴随着马刺叮当的阒然无声的男人步履。

    每个诚实的人走路都有声响,而猫儿却悄悄地溜过地面。看,月亮竟似猫儿般地来了,鬼鬼祟祟……

    我把这个比喻给你们多变的伪善者,给你们,“纯粹的求知者”!我称你们为贪婪者!

    你们也爱大地和尘世,我看透了你们!但在你们的爱中有羞愧和良心不安。你们就像那月亮!

    你们的精神而非你们的心脏被说服了蔑视尘世,而心脏是你们身上最顽强的东西!

    而现在,你们的精神羞愧了,因为它只是你们心脏的意愿,它因这羞愧而躲躲闪闪地走小道。

    “由于我是最高尚的”,你们爱说谎的精神如此地对自己说,“无所欲求地静观人生,不像狗一样拖着垂涎的舌头。”

    “以静观为幸福,意志寂灭,无自私的执着和贪欲————形同槁木,却又有着月亮般沉醉的眼睛!”

    “这是我最喜爱的”,被诱惑者如此诱惑自己,“像月亮般那样地爱大地,仅仅用眼光玩赏它的美。”

    “我称这为纯洁的知识:对万物一无所求,但愿像一面百目镜映照它们。”

    ……

    你们这多变的伪善者,你们这些贪婪者!你们的欲望自觉有罪,所以你们现在要诽谤欲望!

    真的,你们不是作为创造者、生育者、满怀生成的喜悦者来爱大地!

    无辜在哪里?在有着生育意志的地方。谁欲超越自己,他就有最纯洁的意志。

    美在哪里?在我须以全意志意想的地方;在我愿爱和死,使意象不只保持为意象的地方。

    爱和死永远一致。求爱的意志,也就是甘愿赴死。我对你们这些怯懦者如此说!

    而现在你们想把你们的卑怯的窥望称作“静观”!怯懦的眼光所及,就说是“美”!你们这些高贵名字的亵渎者!

    这应当是你们的诅咒,你们这些纯洁者,纯粹的求知者:你们永远不育,即使你们硕大臃肿地躺在地平线上!

    真的,你们满嘴高贵的言辞,我们难道应该相信?你们的心也满溢,你们这些说谎者!

    然而我的言词是谦卑、轻蔑、委婉的,我喜欢拾取你们掉在餐桌下的残屑。

    我始终能用它们向伪善者讲述真理!是的,我要用鱼刺、蚌壳和针叶把伪善者的鼻子刺痒!

    你们和你们宴席四周的混浊空气,你们贪婪的思想、你们的谎言和隐私弥漫在空气里。

    首先要敢于相信自己————自己和自己的内心!谁不相信自己,必定永远说谎。

    你们给自己戴上神圣的面具,你们这“纯洁者”。你们那令人憎恶的毒蛇爬到面具后面。

    真的,你们欺骗,你们这“静观者”。查拉图斯特拉一度也曾上了你们神圣外表的当,他没有看出盘在其后的毒蛇。

    我曾经以为在你们的游戏里看到了一颗神圣的心灵,纯粹的求知者。我曾经以为没有比你们的艺术更好的艺术。

    距离掩盖了毒蛇的污秽和恶劣的气味,蜥蜴的狡猾在那里到处贪婪地潜行。

    可是我走近了你们,这时白昼降临于我,现在也降临于你们,月亮的爱到尽头了!

    看吧!它暴露了,并凄惨地站住————在曙光之前!

    然后她,那燃烧者来了,她对大地的爱来了。全部太阳之爱都是无辜的,也都是创造的渴望!

    看吧,她多么急切地渡海而来!你们没有感觉到她那爱的焦渴和灼热的呼吸吗?

    她欲吮吸海,以把海的深处引向自己的高处,这时海的渴望涌起千座乳峰。

    他欲被太阳的焦渴亲吻和吮吸着,他欲成为空气、高天、光的道路,光本身!

    真的,我像太阳那样爱着人生和一切深邃的海。

    而我就把这叫作知识;一切深处应当上升到我的高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三)

    “自从我更了解了肉体,”查拉图斯特拉对他的一个弟子说,“我觉得精神只不过就像是精神罢了,而一切所谓‘永恒’也仅仅是一种比喻。”

    “我已经听你这样说过一回”,这弟子回答,“那回你还补上一句:‘但诗人说谎太多。’为什么你说诗人说谎太多呢?”

    “为什么?”查拉图斯特拉说,“你问为什么,我可不是那种可以向他问为什么的人。”

    “我的经历是昨天的吗?我经历我的意见的论据已经很久了。”

    “倘若我也要保存我的论据,我是不是已变成一只记忆桶了?”

    “即使保存我的意见,在我看来已经是太多了,有些鸟儿从其中飞走了。”

    “有时我也在我的鸽棚里发现一只陌生的飞禽,而当我的手触摸它时,它却颤抖了。”

    “然而,查拉图斯特拉对你说过什么?说诗人说谎太多?但查拉图斯特拉也是一个诗人。”

    “现在你相信他在这里说真理了吗?你为什么相信?”

    这弟子回答:“我信仰查拉图斯特拉。”但查拉图斯特拉摇头且微笑了。

    他说:“信仰并不使我幸福,特别是对我的信仰。”

    姑且假定某个极其严肃的人说,诗人说谎太多,那么,他是对的,我们是说谎太多。

    我们所知太少,是坏学生,所以我们必须要说谎。

    我们诗人谁没有在自己的酒里掺水?在我们的地窖里制造出了许多有毒的混合物,许多难以描绘的事情就在那里做成了。

    因为我们所知甚少,所以我们衷心喜欢精神贫乏的人,尤其是少女。

    我们甚至渴望去倾听老妪们夜晚的唠叨,并以此把这叫作心中的永恒女性。

    仿佛有一条特别的秘密通道通往知识,但对于求知者来说已经掩埋了,所以我们信仰人民及其“智慧”。

    但一切诗人都相信,谁静卧草地或幽谷,侧耳倾听,必定能领悟天地间万物的奥秘。

    倘有柔情袭来,诗人必以为自然在与他们谈恋爱。

    她悄悄俯身于他们耳畔,密授天机,软语温存,于是他们炫耀自夸于众生之前。

    天地间如许大千世界,唯有诗人与他梦魂相连!

    尤其在苍穹之上,因为众神都是诗人的比喻,诗人的诡诈!

    真的,我们总是被诱往高处————那缥缈云乡,我们在其上安置彩色玩偶,然后取名为神和超人。

    所有这些神和超人,诚然足够轻飘,与这底座相称!

    唉,我是多么厌倦一切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唉,我是多么厌倦诗人!

    当查拉图斯特拉这样说时,他的弟子怒而不言。查拉图斯特拉也沉默了。他凝目内视,好像在凝视遥远的地方,最后,叹息而深深吸气。

    然后他说:“我属于今天和昨天,但我身上也有属于明天、后天甚至遥远将来的东西。”

    我厌倦了诗人,无论旧的还是新的,我总觉得他们都是肤浅的,就像浅海。

    他们想得不够深,所以他们的情感也不深沉。

    一点儿淫欲、一点儿无聊,便是他们最好的沉思。

    他们的竖琴之声,听来像是幽灵的喘息和脚步,他们迄今才知道什么是音乐的热情……

    我觉得他们也不够纯洁,他们全都搅浑了自己的池塘,以使之显得深邃。

    他们喜欢以此而自荐为调解者,然而,在我看来,他们却始终是骑墙者、混合者,非驴非马,太不纯粹!

    唉,纵然我把我的网投入他们的海里,欲捕捉鲜鱼,可是,我捞起的始终是腐朽的绳头。

    这样,大海以石头供应饥者,他们自己大约出身于海。

    的确,人们在他们身上找到了珍珠,于是他们越发地像海蚌了。我在他们那里找到的不是灵魂,而只是咸的黏液。

    他们还向大海学习它的虚荣,而大海不是孔雀中的孔雀吗?

    即使在最丑陋的水牛面前,孔雀也张开它的尾巴,未曾倦于炫耀它的灿烂锦屏。

    水牛对此不屑一顾,它的灵魂爱沙滩,更爱丛林,但最爱沼泽。

    美、大海、孔雀羽毛与它何干!我向诗人说着这比喻。

    真的,他们的心灵就是孔雀中的孔雀,虚荣的大海!

    诗人的心灵需要观众,哪怕是水牛!

    但我厌倦了这种心灵,而我看到它厌倦自己的时候也正在到来。

    我看到诗人已经发生变化,反省自己。

    我看到从诗人中成长起来的精神忏悔者正在到来。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四)

    人必须用雷霆和烟火向迟钝而昏沉的灵魂说话。

    但美却柔声细语,因为它只是悄悄潜入最清醒的灵魂。

    今天向我微微倩笑,这是美所发出的神圣的笑和震颤。

    你们这道德家,今天我的美嘲笑你们……

    我漫步在人群之中,如同漫步在未来的碎片之中,那可是我瞭望到的未来。

    我把碎片、谜和可怕的偶然搜集、聚合为一体,这便是我的全部创作和追求。

    倘若人不是诗人、猜谜者和偶然的拯救者,我如何能忍受做人!

    啊,孤独!你是我的家,孤独啊!我在陌生的蛮人中落寞太久,所以我不能不泪水汹涌地回到你这里。

    现在你只是像慈母一样抚慰着我,现在你像慈母一样对我微笑,只是对我说:“从前是谁像一阵风似的离开了我?”

    “谁在临别时喊道:我与孤独相处太久了,所以我忘却了沉默!你现在大约学会沉默了吧?”

    “哦,查拉图斯特拉,我知道一切,你在众人中间比与我同处更加寂寞,也更觉孤身一人!”

    “寂寞是一回事,而孤独又是另一回事,你现在懂得这一点了吧!你在人世中永远是荒凉陌生的。”

    “即使他们爱你,你也仍感荒凉陌生,因为他们首先要你格外地去爱惜他们!”

    “而在这里,你是在自己的家里,你在这里可以倾诉一切、论证一切,这里无羞于隐藏的、执着的情感。”

    “这里万物爱抚地走向你的言谈,向你谄媚,因为它们想骑在你的背上驰骋,这里,你骑在每种比喻上驶向真理。”

    “这里,你可以诚实坦率地向万物说话,真的,在它们听来,这会是怎样的赞美,倘若一个人直接与万物交谈……”

    啊,孤独!你是我的家,孤独啊!你多么温柔甜蜜地向我倾谈!

    我们不互相盘问,我们也不互相抱怨,我们要彼此开诚布公、开门见山。

    因为在你那里,一切都敞开而自明,这里光阴也更轻捷地奔跑,时间在黑暗中比在光明中是更沉重的负担!

    这里一切存在的语言和语言宝库向我突然打开;这里一切存在都想变成语言,一切生成都想跟我学习言谈。

    我聪慧的渴望如此迸发出欢笑,这渴望诞生于高山,真是一种野性的智慧啊!————我那飒飒展翅的伟大渴望。

    它常常带我扶摇直上,遨游四方,沉浸在大笑之中。我颤悠悠地飞翔,如一支箭穿越过浸透阳光的狂喜。

    飞到梦想不到的遥远未来,飞到比画家们所憧憬的更炎热的南方,那里诸神裸舞,以一切衣裳为羞!

    (我是在用比喻说话,像诗人一样佶屈聱牙。真的,我惭愧我仍然不能不是一个诗人!)

    那里一切生成在我看来都像是诸神的舞蹈和精神的任性,在那里世界重获自由,返璞归真!

    宛如众神的一种永恒的自我逃避和自我寻觅,宛如众神欢快的自我冲突、自我和解、自我恢复。

    那里一切时间在我看来都像是对瞬间的欢快嘲弄,那里必然就是自由,它欢快地戏弄着自由的螫针……

    你们这些创造者,你们这些更高贵的人!必须使分娩者受苦,因为分娩者不净。

    试问女人:分娩并非因为这使人快乐,痛苦使母鸡和诗人咯咯大叫。

    你们创造者,你们身上有许多不净,你们不得不做母亲,才致使如此。

    一个新生儿:啊,多少新的污秽也来到了世上!走开吧!已经分娩的人应当洗净她的灵魂!

    六、天才的疯狂与激情

    (一)

    营养的选择、气候的选择和地方的选择————一个人万不可大意的第三件事就是对他休养方式的选择。在这里,允许其精神独特的界限,即有益的范围也是狭窄的,并且是更加狭窄的。对我来说,一切阅读都是我的休养,使我从自我中解放出来,任凭我游于陌生的学科和灵魂中————我不再严肃对待。阅读恰恰使我从严肃中得以复原。埋头工作之时,在我这里看不到一本书,我禁止任何人在我旁边说话甚或默想,而这就叫阅读……人们可曾注意到,在那种因孕育而使精神和整个机体所陷入的至深紧张当中,偶然事件和外来刺激会产生格外猛烈的作用,会造成格外沉重的“打击”。一个人必须尽可能避开偶然事件和外来刺激,自筑壁垒是精神孕育的第一本能和第一智慧。我要让一种别人的思想偷偷越过壁垒吗?而这就叫阅读……在工作和丰收的时间之后,便是休养的时间,你们来吧,愉快的书籍,机智的书籍,聪颖的书籍!————那会是德国书籍吗?我必须回溯到半年前,随手抓到了一本书。那是维克多?勃罗查德的杰作————《希腊怀疑论者》,我的《第欧要尼?拉尔修》在其中也得到了很好的运用。怀疑论者,模棱两可的哲学家队伍中唯一可尊敬的类型……我历来总是避难于这些人的书籍中,避难于为数甚少的恰好为我提供的书籍中。读得多而杂也许不合我的天性,一间阅览室会使我生病;爱得多而杂同样不合我的天性。提防甚至仇视新书,比起仇视“容忍”“心胸开阔”以及别的“邻人爱”,更早化作我的本能……归根到底,只有少数几个过去的法国人能使我流连忘返,我只相信法国教养,而把欧洲自称为教养的一切看作误解,更不必说德国教养了。我在德国所遇见的少数高等教养的例子,全部都是法国血统,尤其是柯西马?瓦格纳夫人,在趣味问题上绝对是我所知道的第一流的。我不是读过,而是爱上了帕斯卡尔,爱他作为基督教精神的富有教益的牺牲品,慢慢地被宰割,先是在肉体上,然后是在心灵上,这惨无人道的恐怖程式的整个逻辑,在我的心灵里,有一些蒙田的任性(谁知道呢,或许也在我的肉体里)。我的艺术家趣味捍卫着莫里哀、高乃依和拉辛的名字,而对莎士比亚这样粗暴的天才不无痛恨。最后,这一切并不妨碍我也把新近的法国人看作是可爱的友伴。我完全不知道,历史上有哪一个世纪像今日的巴黎那样,有如此好奇又如此精微的心理学家们济济一堂。因为他们的人数实在不少,所以我试着数出布尔热、洛蒂、吉普、梅雅克、法朗士、列梅特尔诸位先生,或者为了突出强健种族中的一员,举出我特别喜欢的一位真正的拉丁人————莫泊桑。我偏爱这一代人,即我们之中的人,乃至大师,这些大师全都被德国哲学败坏了(例如,泰纳先生被黑格尔败坏了,他因为黑格尔而误解了伟大人物和伟大的时代)。德国伸展到哪里,就败坏了哪里的文化。只是战争才“拯救”了法国的精神……斯丹达尔,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邂逅之一。因为在我的生命中划时代的一切,都是来自邂逅,从来不是来自一种建议————他那心理学家的先见之明,他对真实的把握,那是不可估价的,令人想起最伟大的事业家(指拿破仑),最后,并非最不重要的,作为正直的无神论者则是光荣的梅里美……一个在法国罕见的、并且未曾遇见过的类型。莫非我竟嫉妒斯丹达尔?他夺走了无神论者所能说出的最巧妙的俏皮话,这话本来是应该由我说出的:“上帝唯一可宽恕之处,就是他并不存在。”我自己在什么地方也说过:“迄今为止,什么是对生命的最大困难?即上帝。”

    给我以抒情诗人的最高概念的是海涅。我在许多世纪的一切领域中,徒劳地寻找着一种同样甜蜜而又热情的音乐。他具有那种神圣的恶意,没有这种恶意,我就不能想象美满。我估量人和种族的价值,就看他们如何能不由自主地结合着牧神去理解上帝。而且他是怎样运用德语的啊!有一天人们会说,海涅和我绝对是德国语言的第一流艺术家————距离纯粹德国人的德语水平无限远。我和拜伦的曼弗雷德必定有很深的血缘关系,我在自己身上发现了其一切深渊————13岁时,我的这部作品已经成熟了。谁敢当着曼弗雷德的面提起《浮士德》,我实在无话可说,也只有瞥他一眼。德国人对于伟大的任何概念都是低能的,舒曼就是证明。我本人出于对这个甜腻腻的撒克逊人的痛恨,曾经给曼弗雷德写过一段反序曲,19世纪德国著名的指挥家汉斯?凡?彪罗说,他从未见过与此相似的乐谱,这是对女神欧忒耳珀的渴念。当我寻求我对莎士比亚的最高公式时,我找到的始终是:他塑造了恺撒这个典型。一个人是不能猜透这种典型的他或者就是它,或者就不是它。这位大诗人只能发掘他的亲身经历,以至于他后来不能再忍受他的作品了……当我望了一眼查拉图斯特拉,我在屋子里蹀踏了半个钟头,再也控制不住难以忍受的悲恸抽搐。我不知道还有比读莎士比亚更令人心碎的事情了:一个人何以必须如此受苦,以致不能去做一个小丑!人们理解哈姆?雷特了吗?会逼人发狂的并不是怀疑,而是确信,可是要有这种体会,一个人必须深刻,成为深渊、哲学家————我们都害怕真理。

    (二)

    谈到生命的休养,我在这里可不能不赞一词,以表达我对那一生中最深沉最亲切地使我复原的事情的谢忱。这无疑就是和理查德?瓦格纳的亲密交往。我可以轻易放弃我人间关系的零头,但没有什么代价可以使我从生命中缴出特里伯辛的日子,那信任而明朗的日子,有着微妙的意外和深邃的瞬间。我不知道别人和瓦格纳一起有何感觉,不曾有过一朵云影掠过我们的天空————我再次返回法国。对于瓦格纳派以及其余诸如此类的人物,我不屑置辩,只是轻蔑地一撇嘴角,这些人满以为瓦格纳与己同类,借此信念而向他致敬。依我至深的天性,我和一切德国的东西都如此格格不入,以至于只要一接近德国人,就足以阻碍我的消化,和瓦格纳的初次接触是我生命中第一回扬眉吐气,我感到我尊敬他如同尊敬异国,如同尊敬一切“德国德行”的对立面和对它有血有肉的抗议。在18世纪50年代的瘴气中度过了童年的我们,对于“德国的”这个概念不可避免的是悲观者,我们除了做革命者外别无其他可能————我们不能容忍伪君子高高在上的情景。无论这伪君子如今怎样乔装变色,他是纾金拖紫,还是披盔挂甲,对我是全然一样。好吧!瓦格纳是一位革命者,他逃离了德国人,作为艺人,一个人在欧洲除了巴黎之外便无家可归。瓦格纳艺术的前提,是那五种艺术官能的精致,是对于细微差别的把握,是心理的病态,这只有在巴黎才能找到。任何别处都不会有对于形式问题的狂热和对于舞台调度的认真,而巴黎人的认真是卓越的。在德国,人们对于活跃在一位巴黎艺术家灵魂中的那种巨大野心甚至还形不成概念。德国人是驯顺的,而瓦格纳却根本不是驯顺的……然而,关于瓦格纳归属何处,谁是他最近的亲属,我已经说得够多了,这就是法国后期浪漫派,那个腾云驾雾的艺术家类型。例如,德拉克洛瓦、柏辽兹具有一种病态的、不治之症的性格基础,是表情的公开热衷者,也是彻头彻尾的明星……一般来说,谁是瓦格纳的第一个自觉追随者?查尔斯?波德莱尔最先理解了德拉洛瓦是一个典型的颓废派,整个艺术人家族都在他身上重新认识了自己————他或许还是其中的最后一人……我绝不能原谅瓦格纳的是什么?就是他屈尊俯就德国人!他成了德国国民————德国伸展到哪里,就败坏了哪里的文化。

    (三)

    细想起来,没有瓦格纳的音乐,我就不可能忍受得了我的青年时代。因为我已经被判决为一个德国人。当一个人想摆脱一种无法忍受的压迫时,必须要有麻醉品。好吧,我必须有瓦格纳。瓦格纳是一切德国事物卓越的抗毒剂,而且我并不否认他也是毒剂。自从听到《特里斯坦》钢琴片断的那一刹那起,(多谢彪罗先生)我就成为一个瓦格纳派了。我看瓦格纳以前的作品都在我之下————还太平庸、太“德国气”,可是今天我还在寻找一部作品,与《特里斯坦》有着同样危险的魅惑力和同样可怕而甜蜜的无穷意味————我在一切艺术中徒劳地寻找着。只要响起《特里斯坦》的第一个音符,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全部奇特就都失去了魅力。这部作品绝对是瓦格纳的顶峰,他的《名歌手》和《指环》已从顶峰下跌了,变得更健康————这在瓦格纳这样的天性反是一种退步,生逢其时,并且恰好生在德国人中间,我以为以求成熟于这部作品是头等的幸运,我身上心理学家的好奇心走得如此之远。对于从未病得足以沉溺于这种“地狱之狂欢”的人来说,世界是贫乏的,应当准许甚至命令在这里运用一种秘密形式。我认为,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瓦格纳的奇伟怪诞,除了他,无人能展翅飞抵狂喜的五十重天,况且我足够强壮,可以使最可疑、最危险的事物变得对我有益,并且变得更为强壮,所以我称瓦格纳为我生命的大恩人。使我们结成亲缘的是,比起20世纪人们所能忍受的苦来,我们受苦更深,而且互从对方感到受苦,这将使我们结成亲缘,并将使我们的名字重新联结在一起。在德国人中间,瓦格纳必定是一个纯粹的误解,我也必定如此,且将永远如此————我的日耳曼同胞,你们首先得受两百年的心理学和艺术的训练!然而这一课是没法补上了。

    (四)

    我还要概括地谈谈我的风格和艺术。用符号以及这些符号的节拍来传达一种状态,一种内在的激情的紧张,这是每种风格的意义,由于我的内在状态异常繁多,所以就具有多种可能性的风格。一般说来,这只是一个人曾掌握过的最多样化的风格的艺术。一种风格若能真实地传达其内在状态,不错用符号、符号的节拍以及表情(一切修辞都是表情的技巧),便是好的风格。我的本能在这方面是不会错的。自在的好风格是十足的愚蠢,是纯粹的“理想主义”,如同“自在之美”“自在之善”“自在之物”一样。前提始终是要有听取的耳朵,有懂得并且配得上这种激情的人,有可以向它传达的人。例如,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目前还在寻找这样的人————唉!它还将久久地寻找!人必须要配得上,并接受它的考验。在那个时辰到来之前,不会有人理解我耗费在这本书中的技巧,也不曾有人致力于如此崭新的、闻所未闻的、真正首创的艺术手段。在德语中能够有这样的东西,这一点一直有待证明,我本人从前对此也坚决否认。在我之前,人们不知道用德语能够做成什么。一般来说,用语言能够做成什么,首先被我发现了,节奏的伟大技巧、修辞的伟大风格,都表达出高尚的超人激情的澎湃起伏,并仅凭借《七印记》这样的颂诗,我便翱翔在迄今所谓诗歌之上的一千英里。

    (五)

    要公正地对待《悲剧的诞生》,就必须忘掉一些事情。它是靠它的错误发生影响甚至使人着迷的————这错误便是它对瓦格纳主义的利用,似乎瓦格纳主义是一种向上的象征。也正因为如此,这部作品成了瓦格纳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从此以后,伟大的希望系于瓦格纳的名字。即使在今天,只要提起《帕西法尔》,人们还要提醒我,对于这一运动的文化价值做出如此高的评价,这种意见占上风,我是负有罪责的。我时常发现这部作品被引为《悲剧从音乐精神中的复活》,人们于其中只注意瓦格纳的艺术、意图和使命的新公式,却忽略了隐藏在这部作品基础中的真正价值。“希腊精神和悲观主义”,这可是一个毫不含糊的标题,首次说明了希腊人是如何清算悲观主义的,即他们靠什么战胜了悲观主义。悲剧恰好证明,希腊人不是悲观主义者,叔本华在这里如同他在所有问题上一样,还是弄错了。用局外人的眼光看《悲剧的诞生》显得很不合时宜,难以想象,它是在沃尔特战役的炮声中开头的。我在麦茨城下,在寒冷的九月之夜,在护理病人的服务中,沉思了这些问题。人们不妨相信,这部作品有五十年的历史了。它对政治是冷淡的————今天人们会说是“非德国的”,它散发着令人厌恶的黑格尔气味,只在某些公式中,它才夹带着些叔本华的报丧者气息。一种“理念”————酒神因素与日神因素的树立,被阐释为形而上学,历史本身被看作这种“理念”的开展,这一对立在悲剧中被扬弃而归于统一,在这种光学作用下,从未彼此照面的事物突然相遇,互相照亮和阐明。正如歌剧和革命,书中有两点决定性的创新,第一是对希腊人酒神精神的理解,为它提供了第一部心理学,把它看作全部希腊艺术的根源;第二是对苏格拉底主义的理解,苏格拉底第一次被认作是希腊衰亡的工具、颓废的典型。“理性”反对本能,“理性”无论如何都是摧残生命的危险力量。全书对基督教保持深深敌意的沉默。基督教既非日神也非酒神,它否定一切审美价值————《悲剧的诞生》所承认的唯一价值,它在至深的意识中是虚无主义的;反之,酒神的象征却达到了肯定的极限。基督教教士一度被喻为“阴险的侏儒族类”“地下族类”等。

    (六)

    这一个起点是无比奇特的。我凭借最内在的经验,发现了历史中所具有的唯一比喻和对应物,因此,我首先理解了奇异的酒神现象。同时我视苏格拉底为颓废者,并彼此毫不含糊地证明,我的心理绝不会陷入任何道德过敏的危险————视道德本身为颓废的象征,只是一个创新,是认识史上头等的独特事件。借这两个见解,我如何高出乐观主义和悲观主义那可怜的肤浅空谈之上!我首先看出真正的对立————看出蜕化的本能带着隐秘的复仇欲转而去反对生命(其典型形态是基督教,叔本华哲学,在某种意义上还有柏拉图哲学,全部唯心主义),反对生于丰盈和满足的最高肯定的公式,无条件的肯定,肯定痛苦、肯定罪恶,甚至去肯定生存的一切可疑和异常的特征……对于生命最终的、最快乐的、最热情洋溢的肯定,不但是最高的智慧,而且是最深刻的,于是得到了真理和科学最有力的证明和维护。凡存在的人,无物要抛弃,无物为多余————虚无主义者所摒斥的生存方面,在价值系列中所占据的地位,甚至要无限地高于颓废的本能所赞许、所称道的东西。要理解这一点,必须要有勇气接近真理。强者必须认识和肯定现实,恰如弱者由于虚弱而必定怯懦并且逃避现实,此谓“理想”。他们没有认识的自由,颓废的人离不开欺骗,这是他们的生存条件。无论是谁,不但理解“酒神”这个词,而且由这个词而理解自己,他就用不着去反驳柏拉图或叔本华,他能嗅到那腐味。

    (七)

    最近我还在《偶像的黄昏》中表明,我如何借此而找到了“悲剧的”这个概念,找到了关于什么是悲剧心理的终极知识。“肯定生命,哪怕是在它最异样、最艰难的问题上,生命意志都在其最高类型的牺牲中,为自身的不可穷竭而欢欣鼓舞,我称这为酒神精神,我把这看作是通往悲剧诗人心理的桥梁。不是为了摆脱恐惧和怜悯,也不是为了通过猛烈的宣泄,从一种危险的激情中净化自己(亚里士多德如此误解),而是为了超越恐惧和怜悯,为了成为生成的永恒愉悦本身————这种愉悦在自身中也包含着毁灭的元素。”在这个意义上,我有权把自己看作第一个悲剧哲学家,也就是悲观主义哲学家极端的树立者和反对者。而在我之前,没有人把酒神变为一种哲学激情,尚缺乏悲剧智慧,甚至在苏格拉底前两百年的希腊大哲学家身上,我也是徒劳地寻找此种智慧的征兆。唯有对于赫拉克利特,我有所保留地与他接近,我的心情比在其他任何地方更觉得温暖和愉快。肯定流逝和毁灭————酒神哲学中的决定性因素,肯定矛盾和战争,生成,以及彻底否定“存在”概念————我在其中不能不认出至今为止与我最相像的思想。“永恒轮回”的学说,即万物是无条件的和无限重复的循环学说,终究可能也已经为赫拉克利特所教导过。几乎所有根本观念都能从赫拉克利特继承的斯多噶派中找到此种学说的迹象。

    (八)

    一个宏伟的希望从这论著中论述。我终究没有任何理由放弃对于音乐的一种酒神式未来的希望。让我们放眼一百年以后,设想一下我对两千年来的反自然和人类耻辱的进攻就已成功。那新的生命体,着手于最伟大的使命,培养着人类更高的品质,其中包括无情地毁灭一切堕落者和寄生者,将使大地上生命之丰盈重新成为可能,因而使酒神境界也必定重新高涨。我预期着一个悲剧时代,一旦人类具备一种觉悟,进行最艰苦却也最必要的战争,并不因此痛苦,肯定生命的最高艺术————悲剧,就要复活了。

    在19世纪末,可有谁清楚地知道强盛时代的诗人们称什么为灵感?倘若没有,我愿来说说。一个人稍微有一点儿迷信,恐怕就不会拒绝在事实上想象一下,自己成为某些极强大力量的纯粹化身、纯粹传声筒、纯粹媒介。启示的概念就是描述这种情况的,它的含义是,使一个人深深震撼战栗的某种东西,突然以一种不可言说的准确和精细变得可见可闻。倾听,而不寻求;接受,而不追问谁在给予。一种思想犹如电光突然闪亮,带着必然性,毫不犹豫地获得形式————根本不容选择;一种喜悦,其巨大的紧张有时通过泪水的汹涌而得以舒缓,他此时步态踉跄,时而疾行,时而又踟蹰;一种不完全的出神状态却又清晰地意识到有无数微妙的震颤和波动流遍全身;一种至深的幸福,痛苦和阴郁在其中并非作为对立面,而是作为条件,作为产物,作为如此光辉灿烂中必有的色彩起作用;一种节律关系的本能,它绷紧了形式的广阔空间————长度,对于扩展的节律的需要,几乎是衡量灵感力量的尺度,是对灵感的压力和紧张的一种平衡。万物真实地显现了,这是不由自主的,却又好像是一种自由情感、绝对、强力、神性的狂飙突起。最奇特的是形象和比喻皆不期而至,人不再明白什么是形象,什么是比喻,一切都以最迅捷、最正确、最单纯的表达方式呈现自己。看来是真的,用查拉图斯特拉的话来说,事物好像自动前来,甘愿充当比喻。“这里万物爱抚地走向你的言谈,向你谄媚,因为它们想骑在你的背上驰骋。这里你骑在每种比喻上,驶向真理。这里一切存在的语言宝库向你突然打开;这里的一切都想变成语言,一切生成都想跟你学习言谈。”这便是我对灵感的体会,我不怀疑,必须倒退几千年,才能找到一个能向我说这话的人:“这也是我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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