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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怨的蜂巢》评论(A—Y)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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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于我狂野本性的一切怪念,这根本不能说明其他人亦会像我这样短于自控。因此,每当与美德相遇,我便情愿对它赞美备至,但条件是:在我看不到自我克制的地方,不要强迫我去承认它,在我目睹了人们真实行为的地方,不要强迫我根据他们的言辞去判断他们的真实感情。163

    我考察过各种地位、各种身份的人。我承认:在一些宗教场所中,我发现了最简朴的作风,发现了对世俗快乐的最大蔑视。人们从俗世自由地隐退到那些地方,与自己搏斗,除了克制自己的欲望之外,不做别的。男男女女在其生命的黄金时代(此时他们的淫欲最为狂野),竟然能够切切实实地自愿彼此隔绝,并通过自愿的弃绝终生克制,不仅不去做不洁净的事情,而且甚至拒绝最合法的拥抱,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完美的贞洁、更能证明对男女之间完美纯洁的最高热爱呢?你会以为:拒绝食肉,并常常拒绝一切形式的食品者,想必已经克服了一切肉体欲望。我几乎可以发誓:有个人每日用无情的鞭笞弄伤自己赤裸的脊背和双肩,午夜常从睡梦中醒来,离开床榻,去做祷告,他从不考虑自己的安逸。他甚至不用脚去碰金银,谁能比他更蔑视财富?谁能比他表现得更清心寡欲呢注66?有个人自愿选择贫困,满足于鹑衣百结,拒绝吃任何面包,只吃他人的慈善施舍给他的东西,谁能表现得比他更简朴,更谦卑呢?164

    若没有那么多出类拔萃、学识渊博者的劝诫,此类自我克制的美好实例肯定会使我对美德深鞠一躬。他们异口同声地告诉我说:你看错了,你看到的一切皆为胡闹与伪善;无论他们装出何种六翼天使注67般的爱,他们当中除了截然相反的东西,别无其他;无论修女修士们在修道院里的忏悔苦修表现得如何虔诚,他们当中绝无一人会牺牲自己珍爱的淫欲;在女子,并非所有被看作处女的皆为处女,你若被带到她们的密室,去检验其中一些人最隐秘的si处,你很快便会被恐怖的场景所说服,即她们当中的一些人必定已经做过母亲了;在男子身上,你会发现诽谤、嫉妒和暴躁最淋漓尽致的表现,或者发现饕餮、酗酒以及比奸淫本身更可恶的可耻行径;言及他们的乞丐行为,他们与真正乞丐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行乞的习惯不同,乞丐用可怜兮兮的腔调和穷困的外表骗人,而一旦旁人已经看不见他们,他们便立即躺在角落里,放纵情欲,彼此享用起来。165

    倘若信仰的严格戒律,神职人员虔诚心的众多外部标志,尚且经不起我们如此严格的检视,那我们便可能更不必指望在其他地方发现美德了。这是因为,这些教士虽然激烈反对和谴责信徒,但我们若审查他们自己的行为,便会发现其自我克制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多。一切宗教所崇拜的神明,甚至各国改革最彻底的教会,无不首先满足库克罗普斯·伊万格利弗鲁斯注68的需要。首先是各种美味,然后是同样可人的饮料。此外,他们还盼望你加上舒适的房屋、精美的家具、冬日暖和的炉火、夏天怡人的花园、洁净的衣服、足够养活他们儿女的金钱、在一切人当中居于上风、来自所有人的尊敬,然后随便你给他加上多少宗教虔诚。我所列举的那些事物,乃是舒适生活所不可或缺的。连最谦逊的神职人员亦不会羞于承认自己需要它们。没有它们,这些人会感到极不舒适。诚然,这些神职人员与其他人出自同一种模具,其品性亦像其他人一样腐败。他们天生的弱点与其他人相同。他们受制于同样的激情,也容易受到同样的诱惑。因此,他们若是勤勉从事自己的神职,能够做到不杀人、不奸淫、不诅咒、不酗酒、不具备其他昭彰的恶德,其生活便堪称纯洁无瑕,其名声便无可指摘了。他们的职能为他们染上了神圣的色彩,因此,虽然满足了如此多的肉欲,享受了如此多的奢侈淫逸,他们依然可以认为自己具备了其骄傲和才具允许他们具备的全部价值。166

    我虽不反对上述的一切,却无法从中看到自我克制,而没有自我克制便没有美德。每个有理性者皆能获得理应感到满足的世俗幸福,但仅仅不渴望获得比这更多的世俗幸福,难道便是禁欲了么?不穷凶极恶,不干有悖良好风度的下流勾当(任何谨慎者,即使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亦不会去干那些勾当),这果真就算具备了什么伟大的美德了么?

    我知道有人会告诉我说:神职人员凡遇到一丁点冒犯便怒不可遏,凡权力受到侵犯便表现得毫无耐心,这是因为他们精心维护自己的使命和职业,极力不使它们遭到轻蔑。这不是为了他们自己,而是为了更好地为他人服务。正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们才热中生活的舒适与方便,因为他们若是容忍自己受到侮辱,若是满足于粗茶淡饭,若是身穿比旁人更平凡的衣服,一向以外表取人的大众便很可能以为:神职人员亦像其他凡人一样并没受到上天的直接关怀,因而不仅会低估他们本人,而且会藐视他们的一切责难与指导。这个辩解实在令人赞叹。有人时常提出这个辩解,因此我想分析一下它究竟有无道理。167

    我不赞成渊博的伊查德博士注69的观点,即贫困乃是使教士遭到蔑视的原因之一。我亦不赞成他说贫困可能是使教士暴露缺点的原因。这是因为,人总是拼命从自己的贫困处境里挣扎出来,并且无法毫无怨恨地忍受贫困生活的重负。正是在那样的时刻,人们才表现出了其贫困使他们何等不适,表现出了他们改善了自己的环境后会何等开心,表现出了他们将何种真正的价值赋予尘世的美好事物。有的人身穿龌龊褴褛的外套,高声宣扬蔑视财富,蔑视尘世欢乐的虚荣,这是因为他没有其他外套可穿。倘若有人给他的帽子比他那顶更好,他便不会再戴自己那顶油渍斑斑的旧帽子了。他在家中沉着脸,喝着劣质啤酒,但若能在外面找到一瓶红酒,他立即便会跳起来。他可以用粗劣的食物去喂他那个粗鄙的皮囊,而一旦能在什么地方愉悦他的味觉,并对一顿丰盛晚餐的邀请感到格外高兴,他便会不知餍足。他遭人鄙视,并非由于他贫穷,而是由于他不懂如何以安贫乐道之心去对待贫穷(他向别人鼓吹的正是这种态度),因而暴露了他骨子里喜欢与他鼓吹的信条相反的东西。然而,一个人若出于其心灵的伟大(亦可出于顽固的虚荣心,因为产生的效果相同)而拒绝提供给他的一切可能的安逸奢侈,情愿恪守贫穷生活,摒弃所有愉悦感官的东西,并实实在在地牺牲自己的所有激情,以获得力行俭朴生活的骄傲,那么,粗俗之辈便不仅会尊敬他,而且会情愿将他奉若神明,对他五体投地。犬儒学派哲学家们不是仅仅通过拒绝伪饰、拒绝奢侈品,便让自己遐迩闻名了么?世界历史上那位最具雄心的君主,屈尊造访住在木桶中的第欧根尼注70 ,又返身回到这个有学问的野老那里,这难道不是对一个人的骄傲的最高赞许么?168-169

    看到环境印证了自己听到的话,人们便很愿意彼此相信对方所言;但我们若是言行不一,却渴望赢得信任,那便是厚颜无耻了。一个快乐而健壮的人,两颊发热,双手暖和,刚刚做完剧烈的锻炼,或是刚刚洗过冷水浴,他若在冷天告诉我们他对烤火毫无兴趣,我们便很容易相信他的话;他若确实不去烤火,我们便会更相信他。我们根据他的环境知道他既无须烤火,亦无须增添衣服。然而,倘若我们从一个贫穷饥馁的流浪汉口中听到同样的话,而他却双手冻肿,面色紫青,身穿破烂的薄衣,我们便连一个字都不会相信,尤其当我们看到他摇摇晃晃、浑身战栗地朝有阳光的地方溜去时,便更加不信了。我们会想:任他去信口胡说吧,他其实巴不得穿上暖和衣服去烤火呢!这个道理十分浅显易懂,因此,你若认为世上哪些教士不贪恋凡俗之事,视灵魂高于肉体,只要让他们素常对其肉欲之乐的关切,别再显得比他们对其心灵之乐的关切更强烈即可。他们理应心满意足,因为他们从不会因为贫困(他们坚韧地忍受着贫困)而遭人蔑视,无论他们生活得何等简陋。170

    我们不妨假定:一位教区牧师非常关心那一小群信任他的教民:他热心而谨慎地向他们布道,拜访他们,劝诫他们,责备他们,行使自己权力之内的一切职能,去使他们幸福。毫无疑问,那些受他关怀的人会非常感激他。现在我们再假定:依靠一点点自我克制,这位好人认为仅靠一半收入生活就够了,于是每年只领二十镑薪俸,而不是四十镑(他本来可以拿到四十镑);不仅如此,他还非常热爱自己教区的教民,以致宁愿放弃任何晋升也不离开他们,甚至拒绝到别的教区去担任主教。我认为,一个专事禁欲、鄙薄世俗快乐的人很容易做到这些。不过我敢断言:虽然这样一尊对世俗之乐无动于衷的神也有人类皆爱的那些堕落恶习,但他依然会受到每一个人的爱戴和敬重,获得众人的好评。我还可以断言:他若进一步自我克制,将其微薄薪俸的一多半给予穷人,而自己只吃燕麦,喝清水,睡稻草,穿最粗劣的衣服,他这种简陋的生活方式绝不会被看作对他本人或对他宗教的蔑视,实际上也绝不是如此。恰恰相反,只要人们还记得他,他的贫穷便永远是他的光荣。171

    然而(一位善心的淑女会对我说),你虽然有一副铁石心肠让你这位教区牧师忍饥挨饿,可难道你就不同情他的妻子和孩子么?天哪,每年四十镑的薪俸经过他狠心地两次施舍,还能剩下多少?你是否也想让那可怜的女人和无辜的孩子们吃燕麦、喝清水、睡稻草?你这没良心的坏蛋,你这胡乱假定、满嘴自我克制的家伙!不,你设定的这个生活标准简直是在杀人,以这个标准,他们每年只有十镑,这难道能维持一个家庭么?————且莫激动,善良的阿比盖尔太太注71,我十分敬重你们女性,还不至于给已婚男人开出如此低劣的食谱;但我承认自己忘了妻子们和孩子们;其主要原因就在于我以为贫穷的牧师们根本没有机会娶妻生子。那教区牧师不仅要用律条去教化他人,还必须以身作则,身体力行,谁会想象他不能克制那些被这个邪恶世界本身称为毫无理性的欲望呢?一个学徒若没有出师便结了婚,此举便会激怒他所有的亲戚,招来众人的责备,除非他是因为遇到一大宗财产而结婚,其原因何在?没有别的,只因为他婚后手中没钱,被束缚在他师傅的行业里,因而既无闲暇,亦无多少能力去养家。一个年俸二十镑的牧师(你若愿意,还可以说他年俸四十镑),更受教区牧师全部职责的严格约束,因而几乎没有时间、通常比那学徒更没有能力去挣钱,对这样一个人,我们又不得不说什么呢?他若结婚,岂不是很不明智么?然而,为什么要禁止一个行为端正的年轻男人去享受那些合法的快乐呢?不错,结婚是合法的,授业的师傅也是合法的;但那些没钱养家、没钱从师者又该如何呢?倘若他一定要找个妻子,那就让他去找个有钱的妻子好了,或让他去等待更大恩赐之类的事情落到头上,使他能慷慨地养活妻子,并能承担一切额外开销。不过,任何哪怕只有一点点钱的女人都不会和他结婚,而他也会过不下去:他胃纳极佳,健康毫无问题;没有女人,并非个个男人都能活下去;与其被焚毁,不如去结婚————这当中难道存在什么自我克制么?这个正派的年轻男人非常愿意具备美德,但你绝不能将他的天性一笔勾销。他答应绝不去偷鹿,条件是他必须有自己的鹿肉吃;没有人会怀疑他在关键时刻完全可能成为烈士,尽管他说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去耐心忍受手指的呵痒。172

    如此众多的教士放纵自己的情欲(那是一种粗野的欲望),在其不可避免的贫困中依然放纵情欲,他们若不能以更大的毅力克制情欲,却像人们见到他们日常表现的那样,他们就必将使自己遭到全体世人的蔑视。他们若辩解说:他们虽然和俗世保持一致,却并不是为了从它的堕落、便利和虚饰中获取快乐,而是为了使自己的神职免遭轻蔑,使自己对他人更有用,看到他们的表现,我们还能相信他们么?我们会认为:他们这番话里充满了虚伪;他们想要满足的不仅是强烈的色欲;目空一切的傲慢、对伤害的敏感、服饰的绮丽考究、对美酒佳肴的嗜好,这些(在他们大多数人身上都可以观察到这些表现)皆为其心中的骄傲与奢侈的结果,正像其他人一样;神职人员并不比从事其他行业者具备更多天生的美德。我们的这些想法难道没有道理么?173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用了如此多的篇幅去论述快乐的本质,这恐怕已经使不少读者感到不快了。但我还是情不自禁,不吐不快。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它可以证明我提出的那些看法是正确的,因此我不能不提,那就是:一般地说,世上一切治理他人者至少都像其治下的人民一样聪明;若因此将地位高于我们者当作楷模,那么,我们只需将目光投向天下一切法庭及政府,便立即能从那些大人物的行为中窥见他们赞成哪些观点,窥见那些身居众人之上者似乎最热衷哪些快乐。这是因为:倘若可以根据人的生活方式去判断人的天然性向,那么,除了对最有条件做到随心所欲者的判断之外,对谁的判断都不能不打折扣。174

    倘若任何国家担任神职的大人物也好,世俗的大人物也好,统统蔑视世俗快乐,并不竭力追求满足私欲,那么,为什么嫉妒及报复行为又会在他们当中如此盛行?为什么国君宫廷中那些经过巧妙掩饰的激情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多?为什么他们的宴饮、消遣以及全部生活方式总是被同一国家中最追求感官快乐者赞许、觊觎和效法?他们若鄙视一切可见的装饰,而只热爱头脑的精进,为什么又要去借取如此众多的器用,使用那些最可爱的奢侈玩具?一位财政大臣,或一位主教,或甚至一位“大王”(Grand Signior)注72或罗马教皇,本来应当为人正派,具备美德,尽力征服自己的种种激情,为什么他比不担任公职者表现得更具报复心、更需要华美的家具、更需要众多的仆人为他个人服务?人们看到:所有掌权者的行为皆需如此炫耀浮华与奢侈铺张,这些行为是何种美德呢?一个每顿饭只吃一道菜的人,与一个每顿饭都吃三道菜(各包括十几种菜肴)的人,两者力行节俭的机会是一样的。睡在只铺几层棉布、没有床帷及华盖的床上者,和睡在十六英尺高的天鹅绒卧榻上的人,同样能够磨炼忍耐并做到自我克制。具备美德的头脑既非代价亦非重负。一个人即使身居阁楼,亦能坚韧承受厄运,宽宥旁人对他的不断伤害,并洁身自好,尽管他连一件衬衫都没有。因此,我绝不相信平庸怠惰者会具备人能具备的所有学识和宗教信仰(倘若他能被如此信任的话),并把它们装在一条六桨驳船上,而当这条驳船仅仅需要从蓝贝思宫驶往西敏寺时,便更是如此。注73我也绝不相信谦逊竟会是一种如此沉重的美德,以致需要六匹马才能拖动。注74175

    人们容易接受地位高于自己者的治理,却不容易接受和自己地位相当者的管理,因此必须使大众对治理者心怀敬畏;治理我们的人应当在外表上优越于我们,因此一切身居高位者都应该佩戴勋章和权徽,以区别于粗俗的百姓。这个说法只不过是一种肤浅皮相的反驳意见。首先,这个办法仅仅适用于那些虚弱的君主,仅仅适用于不稳定的虚弱政府:它们的确无力维护公众的安宁,而不得不以虚张声势的表演去弥补其真实权力中所欠缺的东西。因此,东印度群岛的巴达维亚注75总督便不得不努力维持其煊赫外表,过着超出其自身地位的豪华生活,以吓唬当地的爪哇人,而后者若具备了足够的能力与品行,其力量将会变强,足以推翻其数量为现在十倍的主人。然而,真正强大的君主和国家,却拥有庞大的海上舰队以及无数的陆军,因此没有时间去玩此类小计,因为那些使他(它)们在国外威震天下的东西,绝不会无力确保他们在国内的安全。其次,一切社会中,必能保护人民生命财产不受邪恶者侵犯的,乃是法律的严肃和公平正义的认真实施。能够防范窃贼、入室抢劫者和杀人犯的,并非参议员的红袍、司法官的金链、他们马匹的漂亮马饰或者任何花哨外表:那些盛装虚饰只能在别的地方带来好处;它们是未经世事者眼中雄辩的表征,而使用它们的目的在给人鼓舞而不在令人生畏;而不法之徒惧怕的却是严厉的官员、坚固的牢狱、警惕的狱卒、绞刑行刑手及断头台。倘若伦敦一星期没有警察和巡夜人在夜间保护房屋住宅,便会有半数的银行家破产;倘若我们的伦敦市长除了佩剑、防护帽以及镀金权杖之外没有其他自卫之物,他那辆轩昂马车中的华丽装饰,便很快会在伦敦大街上被洗劫一空。176-177

    但我们还是要承认:华而不实的外表毕竟会使愚民眼花缭乱。若说大人物的主要快乐是美德,其奢侈为什么竟会延及那些无法为群氓所理解的事情、并要完全避开公众的眼睛呢?我这里指的是他们的私人消遣、餐厅及卧室的富丽奢华以及收藏柜中的那些古玩。没有几个粗人知道世上还有一个金币一瓶的红酒,一只比云雀还小的鸟要卖半个金币,一幅油画的售价竟然是数千英镑;此外还可以想见:有些人将如此高昂的开销用在政治表演上,并渴望赢得另一些人的尊重(而他们蔑视那些人其他的一切),这若不是为了满足私欲,还能是为了什么呢?我们若将宫廷的华丽及其全部优雅装饰统统看作枯燥乏味的东西,只会使君王本人感到厌烦,其用途在于使王室的尊严免遭轻蔑,那我们是否可以说:用国民的钱去养育五六个非婚生王室子女(其中大多为同一位君主通奸所生),给他们教育,使他们成为王子和公主,这也是为了使王室尊严免遭轻蔑呢?因此很显然,豪华生活使众人产生的敬畏感,这只不过是一件外衣或伪装,大人物们将自己的虚荣藏在它下面,放纵情欲而不受谴责。178

    阿姆斯特丹的市长身穿朴素的黑色制服,身后大概只跟着一名仆人,尽管如此,人们对他的尊敬和服从却超过了对伦敦市长,后者拥有富丽堂皇的马车和大队随从。在权力真正发挥效用的地方,认为掌权者的节俭朴素会使其权力遭到轻蔑,这是个很荒唐的想法,无论这掌权者是皇帝还是教区小吏,都是如此。加图注76掌管西班牙政府时期曾赢得许多荣誉,但他只有三个仆人;我们可曾听说过他的命令因此而被轻视呢(尽管加图喜欢喝酒)?那位伟人在利比亚的灼热沙漠上徒步行军时,焦渴难耐,却拒绝了递给他的水,等他的全体士兵都喝过水后他才喝。我们可曾看到哪本书中记载说:他这种英勇的克制削弱了他的权威,或减少了其军队对他的尊敬呢?然而,我们有必要扯这么远么?多少世代以来,没有一位国王比当今的注77瑞典国王更崇尚煊赫与奢华了。他迷恋“英雄”的头衔,不仅牺牲了臣民,牺牲了王国的安宁,而且牺牲了自己的安逸和全部舒适生活(这在众多君主中倒并不多见),去满足他那难以平息的复仇心。他顽固地进行战争,使人民深受苦难,并几乎完全毁掉了他的王国。注78179

    至此我已证明:从人们的实际行为判断,所有人天生喜爱的真正快乐,乃是那些世俗的和感官的快乐。我这里说“所有人天生喜爱的”快乐,是因为虔诚的基督徒(惟有他们是例外)已被神恩再造并受到超自然的照拂,因此不能说他们天性如此。所有的基督徒皆异口同声地否认这一点,这实在奇怪!若不仅去问各国的神职人员及道德家,也去问那些富人及权势者:何为真正的快乐?他们会告诉你:斯多葛主义者认为世俗及可腐朽的事物中没有真正的幸福;但看看他们的生活,你便会发现:他们除了世俗快乐之外,别无他求。

    我们该如何解释这个两难状况呢?我们是否应当毫不姑息,根据人们的实际行为说:全体世人皆心口不一,那不是他们的真心话,随他们去说好了?要么,我们是否应当万分愚蠢,听信世人所说的话,认为他们诚挚地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感受,却不相信我们自己的眼睛?要么,我们是否应当竭力去相信我们自己,又相信世人,像蒙田注79那样说:他们以为并使他人完全相信:他们相信他们自己其实并不相信的东西?蒙田是这样说的:有些人欺骗世人,世人会以为这些人相信他们并不真信的东西;但更大量的人却欺骗自己,既根本不考虑,且并不彻底理解该去相信什么。不过,这个说法却将人类看作了或者全是傻瓜,或者全是骗子(这是应当避免的)。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去重复培尔注80先生在他的《对彗星的思考》里尽力详细阐明的那个说法:人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动物,其行动通常违背其原则。其实这个说法不仅远不那么逆耳,反倒是对人类的恭维,因为我们或者必须这样说,或者不得不说出些更不中听的话。180

    人性中的这个矛盾造成了一种现象,即美德的理论虽然为人们透彻理解,但美德的实践却难得与理论相符。你若问我:究竟哪里能见到首相大臣们那些美好闪光的品德?哪里能见到君王们最热爱的,在献辞、讲话、碑文、葬礼布道文和铭文中倍加赞颂那些品德?我的回答是:就在这些东西里,仅仅在这些东西里。除了在这些东西里,你还能在哪里见到如此出色的美德雕像呢?雕刻家炫耀的技巧与劳作,仅表现在雕像的精良外表上;而那些不为眼睛所见的东西,他绝不关心。难道你会打碎雕像的脑袋、切开雕像的胸膛,去寻找大脑和心脏么?你若这么做,只会暴露出你的无知,只会毁坏雕刻家的做工。这常常使我将大人物的美德比作你那些中国大瓷罐:它们外表精美,装饰着花纹,连灯罩上都是如此;有人会根据它们的巨大体积以及对它们的标价做出判断,以为它们大概非常有用;然而,你若朝它们里面看上一眼,你却会发现其中空空如也,惟有灰尘和蜘蛛网,无一例外。181

    [P] ……竟使那些赤贫者

    生活得比往日阔人还要快乐。(第11页第13行)

    若溯及那些最繁荣国家的源头,我们便会发现:在每个社会最遥远的开始,其中最富有、最显要者虽然身份高贵,却无缘享受连今天最贫穷低贱者也能享受的那些生活舒适。因此,许多曾一度被推崇为奢侈发明的东西,现在就连穷困潦倒、沦为公共慈善救济对象者亦可获得,而那些东西绝不会被列为生活之必需,我们认为任何人都不该需要它们。182

    毫无疑问,远古时的人靠吃地上的果实活命,无须任何事前加工,并像其他动物一样,枕在他们共同父母的腿上,裸身睡觉。任何能使生活更为舒适一点的东西,因必定皆为思考、经验和某种劳作的产物,故多少均可被称作奢侈品,多少均会带来些麻烦,因而已经脱离了原初的简单性。我们仅仅会赞赏那些被我们视为新奇的东西,而对那些已经习以为常的东西,我们却熟视无睹,因为它们已经不能使我们产生好奇。衣着朴素的穷汉若身穿厚厚的教区袍服、里面却只有一件普普通通的衬衫,他便会遭人耻笑;然而,造就一块最普通的约克郡亚麻布,却需要多少人、多少不同行业及不同的技术、使用多少不同的工具?人类在懂得如何种植、加工亚麻这种如此有用的产品之前,需要付出何等的深思与匠心、何等的艰辛与劳作、需要花费多少漫长的时光啊。183

    亚麻布被织造出来之后,尚需经过漂白才能使用,而漂白则要求各个要素的互相配合,并要求极大的勤勉与耐心。一个社会若将这种值得赞美的制品看作甚至不配被最穷困者所用,这个社会难道不必定是格外崇尚虚荣么?我的话尚未说完:亚麻布这种奢侈发明的代价,而且其白色(其美感就部分地存在于此)只能持续很短时间,至多六七天就必须加以清洗,而穿着者若想保持其洁白干净就必须不断花钱。想到这一切,我们难道不认为它是一种绝好的东西么?我们难道不认为:即使从教区领取救济者亦不仅应当去穿这种来自艰辛劳作的全套制品,而且一旦它们被弄脏、还应当马上去使其洁净如初么?他们应当利用化学引以自豪的那些最聪明、最复杂的配方,依靠火的帮助,将各种化学元素溶解在水中;他们应当利用人类迄今能创造出来的最具清洁力又最无害的碱汁,去维护亚麻衫的洁白与干净。难道不该如此么?

    当然应该如此。我所说的那些事物以前曾被加上那些高贵的形容语,每个人亦曾以我所说的那种方式去思考它们;然而,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你若看见一个穷女人将自己的粗亚麻工服穿了整整一个星期后,用一小块四便士一磅的、臭烘烘的肥皂去洗它,便将这说成是奢侈讲究,你就会被称为傻瓜。184

    发酵及制作面包的技艺一直在缓慢地进步,现已臻于完美;然而,将这些技艺一下子发明出来,并且作为日后发展的前提,其所需的发酵工艺知识及洞察力,却比最伟大的哲学家们迄今所具备的还要多,还要深刻。但发酵及制作面包的成果今天却已经能为那些最穷困者所享用了;饥肠辘辘的流浪汉虽不懂如何更谦卑、更文雅地诉苦,却知道如何去乞讨一小块面包或一小口啤酒。

    人们从经验中得知,没有比鸟的羽绒更柔软的东西了;人们还发现:将这些羽绒絮在一起,其弹性便能柔和地承受任何重量,而一旦重量消除,它们便立即恢复原状。睡在这些羽绒上,这无疑首先是为了满足富人及显贵的虚荣和安逸。不过,羽绒床垫却早已十分普通,几乎谁都可以睡在上面,而从屋中去除它们则被看作剥夺生活必需品的劣行。奢侈要达到何等的高度,才会将睡在动物的软毛上看作吃苦啊!185

    人类最初住的是山洞、茅屋、帐篷和棚子,后来住进了暖和而精美的房子;而各个城市中见到的最寒酸的居所亦为常规建筑,其设计者无不精通比例及建筑。倘若古代的不列颠人和高卢人从坟墓中出来,他们会以何等惊羡的目光注视各处为穷人建造的雄伟大楼啊!看见切尔西学院注81的辉煌建筑,看见格林威治医院注82,或者看见比这两者更辉煌的巴黎荣军院,看见那些一文不名的人在这些殿宇中享受的关怀、富足、奢侈及绚丽,这些昔日世界上最伟大、最富有者很有理由去羡慕当今我们人类中的最穷困者。

    穷人享受的另一种奢侈是将动物的肉用作食物。在以往的黄金时代,这种做法并不被看作奢侈,而无疑惟有最富有者才忌绝肉食。在时尚和人类悠久的生活方式方面,人们从不审视事理的真正价值和长处,通常并不依照事理去判断事物,而是遵从习俗的指导。当初也曾有过对死者实行火葬的葬仪,即使那些最伟大帝王的遗体,也要被焚为灰烬。将尸体埋进土里,那时只有对奴隶才采取这种做法,或将它作为对罪大恶极者的一种惩罚。但现在,土葬则与体面或名誉毫无瓜葛,而仅仅是埋葬,而焚尸倒被看作重罪之首。我们有时会怀着恐惧去看待琐碎小事,有时却丝毫不将极为重大的事情放在心上。若看见一个男人在教堂里戴着帽子,即使并不在做圣事的时间,我们亦会震惊;但是,我们星期天夜间若在大街上看见十几个醉鬼,这情景便不会给我们留下多少印象,或者根本不会给我们留下任何印象。一个女子在化装舞会上身穿男装,会被看作朋友当中的嬉戏。在舞台上,女演员露出小腿和大腿,这丝毫不会受到谴责,连最贞洁的淑女太太们都不会大惊小怪,尽管每位观众都将女演员的大腿小腿一览无余。然而,倘若同一个女子换上衬裙之后,竟然向一个男人展示膝盖以下的小腿,这便是一种极不正派的举动,人人都会将它称为厚颜无耻。186

    我常常想:倘若没有习俗这个暴君对我们施行的强制统治,任何稍微具备一点善良天性者都绝不会赞成杀掉如此众多的动物、作为自己的日常食物。我知道,理性支配我们怜悯心的力量十分微弱,因此,我对人们对如此不完美的动物很少恻隐之心毫不奇怪,例如小龙虾、牡蛎、海贝乃至一切鱼类。它们都不会说话,其内部构造和外部形态与我们人类大相径庭,我们无法感知其自我表达,因此无怪它们的悲痛不会被我们感知,无法作用于我们的知解力。这是因为,受苦受难的表现惟有直接作用于我们的感官,才会有效地唤起我们的同情。我曾见过有人能被龙虾被切开时发出的声音所感动,而这些人却会心情愉快地杀死五六只家禽。然而,说到牛羊这类如此完美的动物,其心脏、大脑及神经均与人类相差无几;在它们身上,魂魄与血液及感觉器官的区分(因而也是与感情本身的区分)亦与人类毫无二致。我无法想象一个并非铁石心肠、并不嗜杀成性的人,何以能够目睹惨烈死亡和死前剧痛而无动于衷。187-188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许多人认为只要这样说便够了:万物皆是为人类服务的,使物尽其用,这根本谈不上残忍。不过我听说,这些人做如此回答时,却因为这种说法的虚假而感到内疚。在所有人当中,十个里不止有一个(只要不是在屠宰场里长大的)都会认为:除了屠夫,他能从事一切行业;我亦不禁要问:有谁在第一次杀鸡时会毫不勉强逡巡?一些人坚决不吃他们日常能看见并熟悉的一切动物,另一些人则仅仅不吃自养的禽畜,拒绝食用他们亲自喂养照料过的禽畜;但所有这些人却毫不愧疚、满心欢喜地食用从市场上买来的牛肉、羊肉和鸡肉。我认为,他们这种行为似乎表明他们怀着某种良心的愧疚,他们似乎在竭力不使自己犯下一种龌龊的罪行(他们知道其他地方有这种罪行),其办法就是使罪行的起因尽量远离他们自己。我看得出,他们这种行为中残存着强烈的怜悯心和无辜的天性,习俗的全部横暴力量和奢侈的暴力尚未能彻底泯灭它们。189

    有人会告诉我,我以上所说的乃是聪明人根本不会去做的蠢事。我对此表示同意,但我这个说法却来自我们天生的真正激情,它足以说明我们生来反对杀戮,因而亦反对食用动物,因为我们天生的口胃绝不会怂恿我们去做(或是希望别人去做)那些己所不欲的事情,因为这样做是愚蠢的。

    人尽皆知:医治严重创伤、骨折、做截肢和进行其他可怕手术的外科医生,往往不得不使患者蒙受极大的痛苦折磨;他们处理的危重病例愈多,他们对患者的呻吟及肉体痛苦便越是习以为常。因此,我们英国的法律出于对涉案人生命的最深切关怀,不允许外科医生做陪审员、对案犯作出生死裁决,因为认为外科医生的职业本身足以硬化乃至泯灭医生心中的温情,而没有温情,任何人都不能对人的生命作出真正的估价。现在,倘若我们应当毫不在意我们对那些可怜兽类的做法,屠杀他们时应当毫不顾及残忍与否,那么,英国的法律为什么要禁止屠夫做陪审员呢(同样被禁止做陪审员的,惟有外科医生)?190

    对于食肉这种残忍行为,我不打算重提毕达哥拉斯注83和其他一些智者的有关言论。我现在已经离题太远,因此我应当请求读者(倘若他们想再读到更多)看完下面这个寓言。倘若读者已经感到疲倦,那就尽可略去不读,因为我知道:无论读不读这则寓言,读者同样是在帮助我。

    在迦太基人的一次战争中,有个罗马商人流落到了非洲的海岸:他本人和他的奴隶费尽了气力才平安地上了岸。他们本想找个安全之处,却遇到了一头大狮子。那狮子碰巧属于伊索时代的那一类,不仅能说些人言,而且似乎通晓人类的事务。奴隶爬上了一棵树,但他的主人却认为树上还不够安全,并由于听说狮子很宽宏大度,便俯伏在狮子面前,显出万分恐惧和屈服的模样。那狮子最近刚刚吃饱肚子,便吩咐商人站起来,要他暂且不必害怕,还对他许诺说:倘若他能合理地解释他为什么不该被吞掉,便不去碰他。商人服从了。他此刻看到了一线生机,便悲哀地诉说自己的船沉没了,想以此竭力唤起狮子的怜悯,并以雄辩的言辞,滔滔不绝地陈述自己不该被吃掉的理由。可是,他从狮子的表情上知道自己这番恭维和巧言收效甚微,便引述大量的确凿事实来证明自己的说法,以人的天性及能力的完美无缺作论据,去证明众神不大可能让他被野兽吃掉,而是让他被派上更好的用场。听见这番话,狮子变得更专心了,还不时插话作答。最后,狮子与商人之间便有了以下的对话。191

    狮子:你们这些虚荣贪婪的动物啊,你们的骄傲和贪婪能使你们背井离乡,而你们的故乡本来已经能满足你们的天然需求了。你们到汹涌的大海和险峻的高山去赌运气,去寻找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你们凭什么认为人比我们狮子更优越呢?(商人答道:我们人类的优越不在体力而在智力;众神赋予我们人类理性的灵魂,它虽无形,却是我们身上更为优秀的东西。)除了你们身上能吃的部分,我不想碰你们其他的东西;但你为什么如此重视你们身上那个无形的部分呢?(商人答道:因为灵魂是不朽的,并且,我们生前的行为会在死后得到报偿,而在天堂的乐土上,正义将永远和那些英雄及半人半神者享受永恒的赐福和安宁。)你过的是哪种生活?(商人答道:我崇拜众神,努力研习如何造福人类。)既然你认为众神也像你一样公正,为什么你还怕死呢?(商人答道:我有妻子和五个幼小的孩子,他们若失去我便会陷入贫困。)我有两个幼崽,它们尚不能独立谋生,现在就需要吃东西;我若不能给它们任何吃的东西,它们必定会饿死。你的孩子们好歹总能得到食物;至少,无论你被我吃掉还是被淹死,他们都会得到食物。192

    说到人和狮子的优越之处,你们衡量事物价值的时候总是以稀为贵,而纵使世上有一百万人,恐怕也不见得有一头狮子;何况,尽管人类佯装对自己的族类万分推崇,其实,你们真正在意的,惟有人人都有的那份自傲而已。你们以慈爱地呵护自己的孩子为自豪,其实这是很愚蠢的。你们以能为教育孩子而应付种种不断的过分麻烦而自豪,这也很愚蠢。人天生就是需求最多且最无助的动物,父母为满足其低能后代的需求而奔波劳碌,这仅仅是一种自然本能,一切生灵皆有。然而,一万人,有时候甚至是十万人,常常竟会因为两个人的突发奇想在不几个小时之内统统丧命,人若真的看重自己的族类,又怎么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呢?任何等级上的人都看不起比其更低等的人;你若能进入君王们的内心,便会发现:其中对其治下的绝大多数百姓的评价,要低于他们对其所属的君王种姓的评价,此外几乎别无其他。为什么如此多的君王会佯称自己的种族来自不朽的众神(尽管这是假的)?为什么他们要让别人跪在他们面前,并一旦被加上了神圣的荣誉便多少会感到开心,还暗示说自己天生就更尊贵、属于比其臣民更高的族类?193

    我虽然是野兽,但任何生灵都不能被叫做残忍,除非是因恶意或冷酷而泯灭了天性的同情心。狮子生来就没有同情心;我们遵从自己天性的本能;众神已经指定我们靠吃其他动物的死尸为生,只要能找到死动物,我们绝不去猎取活的。惟有人,惟有居心险恶的人,才将死亡当作游戏。大自然本来要你们的胃只吃蔬菜,但你们却强烈地渴望换换口味,拼命追求新奇,这使你们毫无理由、毫无必要地杀害动物,败坏了你们的天性,扭曲了你们的欲望(无论你们的骄傲或奢侈将那些欲望称作什么)。狮子体内天生就有一种消化酶,既能消化所有动物的肉,亦能消化它们最粗糙的皮和最坚硬的骨,无一例外。而你们人类的胃却很娇气,其中用于消化的热量很小,几乎可以说没有,因而你们的胃往往被看作体内最柔弱的部分,除非事先点起火来,将一半以上的调料加入食物里,它才能消受那些食物。然而,你们人类满足自己嗜血欲望的心血来潮时,又究竟放过了哪种动物呢?我说你们“嗜血”,是因为和我们狮子感到的饥饿相比,人的饥饿又算什么呢?你们的饥饿至多只会使你们昏厥,而我们的饥饿却会使我们发疯:我常以树根野草充饥,以缓解剧烈的饥饿,却毫不奏效。惟有大量的肉才能平息我的饥饿。194

    尽管我们的饥饿十分剧烈,我们还是常常对我们得到的恩惠作出回报;可是,人却丝毫不知感激,往往背信弃义,不但要穿羊皮,还要吃羊肉,连无辜的羔羊都不放过,将它们看管起来。你若告诉我说:众神让人作其他一切生灵的主人,那么,你们为了嬉戏而杀死它们,这又是何等残忍的暴政啊!不,你这脆弱而怯懦的动物啊,众神造出你们本来是为了让你们结群的,众神造出了数百万计的人,你们惟有紧密团结,才会具备强大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上,仅一头狮子便可以发挥影响,但一个人又如何呢?他只不过是一头庞大野兽的一小部分、一个微不足道的组成部分罢了。大自然所设计的,她当然要去实行,因此,不能根据大自然的意图去做判断,而要根据她所显示的效果作出判断:倘若大自然的意图是将人类作为最优越的物种,那么,她便应当让人类去做其他一切动物的主人,不仅如此,老虎、鲸和鹰还统统应当服从人的命令。195

    但是,倘若你们人类的心智胜过我们,难道狮子就不该服从比我们更优越的物种、遵循人类的信条么?因为人身上最神圣的东西乃是最强大的理性,它永远处于主宰地位。众神指定一个人作为高于众人的人,你们众人尽管承认了这一点,却一道密谋毁掉他;一个人亦常常会毁灭并剥夺所有的人,而他却以同样的众神之名发誓要保卫和供养众人。人从不知道没有强权的优越地位,我又为什么要知道呢?我的这种优越地位是无形的,一切动物一见到狮子便浑身战栗,这并非出于惊慌恐惧。众神已经赋予我能追上其他动物的迅捷,已经赋予我征服我近旁一切动物的力量。哪种生灵具备我这样的利齿和坚爪?看看我这些巨大的腭骨有多厚,看看它们的宽度,摸摸我这强壮的脖子有多结实吧。最机灵的鹿、最凶猛的野猪、最强健的马,以及最壮硕的野牛,只要被我看见,统统都是我捕食的猎物。(狮子说了这一席话,商人便昏了过去。)196

    我认为狮子将它的见解发挥得太过分了。我们人类能够阉割雄性动物,以软化其肉,防止其肌腱变硬,而没有肌腱,每一根纤维便都会失效。我承认,当一个人回想起那些为宰杀而被喂肥的动物受到的虐待时,理应心生怜悯。一头温驯的大阉牛抵御了一连串的猛击(而那些击打的十分之一的力量就可以使宰杀者毙命)以后,终于昏倒在地,它长角的脑袋被用绳子紧绑在地上。它身上被切开一道宽宽的口子,它的颈动脉被割断了。听见这阉牛被血流阻断的痛苦低鸣,听见它因剧痛而发出的沉重喘息,听见它低沉的连声呻吟、伴以发自其剧烈搏动的心脏深处的高声哀嚎,有谁不会心生同情呢?它四肢抽搐,剧烈痉挛;它体内涌出散发臭气的血块,它的眼睛渐渐变暗,最后失神;它挣扎、喘息、为生命做最后的努力,它的最后命运正在迫近,看到这一切,有谁不会心生怜悯呢?一个生灵表现出的恐惧以及剧烈痛苦如此令人信服,无可否认,是否还有笛卡儿注84的哪个信徒会如此嗜血,竟至不会出于恻隐之心而去反驳这位自负理论家的哲学呢?注85197

    [Q]……他们此刻

    已经厉行节俭,仅靠薪俸生活。(第17页第3行)

    收入微薄,又心地诚实,惟有到了这个时候而不是在此之前,大多数人才会开始节俭。在道德规范里,节俭被称为美德,其依据乃是一条原则,即人皆应弃绝奢侈,鄙视追求逸乐的苦心奇巧,满足于事物天然的简单性,而在享用它们时还要加意克制,防止其中带有不知餍足的色彩。如此严加限定的节俭,或许比人们想象的还要稀少。不过,人们通常理解的节俭却是一种更常见的品德,其表现为位于挥霍与悭吝之正中,并且往往更接近悭吝。有些人将这种精打细算叫作“节约”;在私人家庭里,节约是增加财产的最可靠方式。因此,有些人便以为一个国家无论是贫是富,只要绝大多数国民厉行节约,便能使全民的财富增加。例如:他们以为英国人若像一些邻国的人们那样节俭,便会比现在更加富裕。我认为这个见解是错误的。为证明我的观点,我想请读者先回忆一下我在本书“评论L”中所说的话,然后再看以下的评论。198

    经验告诉我们:由于人们对事物的看法及知觉不同,人们的爱好亦不相同。有人惯于悭吝,有人惯于挥霍,还有人则完全惯于节省。其次,人永远不会(或至少极难得会)舍弃自己所珍爱的激情,无论是本着理性还是守则,皆不会如此。若有哪件事情使人们背离了其天然性向,那必是因为其环境或命运发生了变化。若仔细思考这些意见,我们便会发现:若一国的大多数人都挥霍,该国产品的数量就必定超过该国人口的实际所需,因而有大量的廉价产品;相反,若一国的大多数人都节俭,其生活必需品就必定稀少,因而物价昂贵;因此,虽然最好的政治家竭尽了全力,绝大多数国民的挥霍与节俭,依然总是必定取决于该国产品的丰富与否、该国居民的数量以及国民承担税赋的多寡,尽管政治家反对这种说法。若有谁想反驳我这些见解,那就请他提出证据,说明历史上哪一国的全民节俭不是出于全民的物质匮乏吧。199

    我们不妨仔细考察一下使一国地位提高、国民富裕的因素究竟是哪些。任何人类社会最渴望的天赐,乃是肥沃的土壤和适宜的气候、执政宽严适度的政府,以及超过其国民所需的土地。这些因素会使人平和温良,诚实坦荡。在这样的环境下,人们有可能具备尽可能多的美德,绝不妨害大众,因而自得其乐,安享生活。但这样的民众却不会拥有任何艺术与科学,其邻人亦不会让他们长此以往。这些国民必定贫困而无知,几乎完全无缘享受我们所说的生活之舒适,其全部的真正美德所追求的,只不过是一件能穿的衣服或者一只陶罐而已:因为在这种懒散安逸、愚昧无知的条件下,你既不必担心会看到那些重大的恶德,亦不必指望看到任何出众的美德。人若没有欲望的驱使,便绝不会去拼力奋斗:当人们躺在休眠状态中时,任何东西都不能使他们奋起,其卓越与才能亦永远不会被发现。人这部怠惰的机器若没有人的激情的影响,将可以被恰当地比作一台没有受到风力影响的巨大风磨。200

    若想使一个人类社会强大有力,就必须去唤醒其种种激情。划分土地(尽管土地从来就不够划分)将能使人们心生贪欲。用赞扬将人们从懒散中唤醒(哪怕是以玩笑的方式去唤醒),骄傲之心便会促使他们认真劳作。教给他们贸易与手工,你便能在他们当中唤起妒忌与竞争。增加他们的财产,建立各种工厂,不荒废一寸土地。务必使财产受到保护,使人皆享有同等的权利。一切皆依法办事,使人人皆能自由地思想。人人有工可作、人人得以生存、并奉行以上其他信条的国家,每每总是众人群集,从不缺乏人口(只要世上还有人存在)。若要使国民勇敢好战,服从军纪,就必须充分利用人们的畏惧,并要千方百计地迎合人们的虚荣。然而,若还要使国民富裕、聪慧和文雅,那还必须使他们学会如何与外国进行商业贸易,若有可能,则要使他们去航海,因航海可以最充分地利用劳动与勤勉,并能使人学会如何克服一切困难。然后便要发展航海业,鼓励商人经商,促进各种商业贸易。这将会带来财富,而一旦有了财富,种种艺术和科学便会迅速产生,再依靠我所说的那种良好治理,政治家便能使国家富足强大、美名远扬、繁荣昌盛。201

    但是,你面对的若是个节俭而诚实的群体,你的最佳对策却应当是使人们保持其天然的质朴,切莫努力增加他们的财产。永远不可让他们知道陌生者及奢侈品,而要去除并使其远离一切能激起其欲望,或能增进其知识的东西。

    巨大财富和奇珍异宝永远不能为其拥有者增色,除非你承认它们那些不可分割的伴随物,即贪婪和奢侈。贸易发达的地方,欺诈必会产生。既要发财致富,又要保持心地诚实,这其实是个矛盾。因此,一个人的见识增长时,其礼节便会随之考究起来,而我们亦必会同时看到:他的欲望扩大了,其口味讲究起来了,其恶德亦增多了。

    荷兰人尽可将荷兰目前的繁荣归功于其祖先的美德与节俭,不过,荷兰那块环境恶劣的土地在欧洲主要列强中如此受人重视,其原因却是荷兰人的政治智慧(即使一切都让位于商业与航海业),以及他们不受束缚的自由常识,还有他们不倦的勤勉,他们一贯以此去充分利用各种最有效的方式,以鼓励和促进通常的贸易。202

    西班牙的菲利普二世注86对荷兰人大肆施行前所未闻的暴政以前,荷兰人一向不以节俭著称。荷兰人的法律遭到践踏,他们被剥夺了权利以及大部分豁免权,他们的宪法被撕成了碎片。荷兰的一些显赫贵族未经法律程序就被审判处决。人们的不满和抗议,遭到了像对待造反一样严厉的惩处。那些逃过了集体屠杀的幸存者,则被贪婪的士兵洗劫一空。对于习惯于一个最温和的政府,并曾享有比邻国人更大特权的荷兰人来说,这一切都是无法忍受的,因此,他们宁可武装反抗而死、也不愿被残忍的刽子手们赶尽杀绝。想想西班牙当时的强大军力,再想想那些苦难国家所处的恶劣环境,我们便会看到:历史上从未有过力量如此悬殊的较量。荷兰当时尽管只有七个省自动联合起来反对西班牙的统治注87,荷兰人的坚毅果敢却还是抗击了当时欧洲最强大、最有纪律的国家,与西班牙进行了古今历史上最惨烈、最血腥的战争。

    荷兰人不愿成为西班牙暴政的受害者,而宁可满足于依靠三分之一的岁入维持生活,将大部分收入用于自卫,用于反抗其残忍的敌人。荷兰人在战争中遇到的这些艰难,以及他们腹中的灾难,最初使他们分外注重节俭,继而使他们在同样的艰苦环境中生活了八十多年,这只能使他们养成俭省的生活习惯。不过,荷兰人若不是竭力发展渔业和航海业,以弥补其所处环境的天然不足及不利之处,他们的一切节约术以及精打细算的生活方式,亦绝不会使他们在反抗如此强大的敌人时占据上风。203

    荷兰的国土太小,其人口却又如此众多,其土地尚不够养活其居民的十分之一(尽管几乎每一寸土地皆已被开垦)。荷兰本土有许多大河,皆位于海平面以下,每次涨潮,海水便会漫过陆地,若不是用宽大的堤坝和巨大的围墙加以阻挡,只需一冬,海水便会将土地冲刷殆尽。维护这些堤坝围墙及其水闸、枢纽、磨坊以及为防止灭顶之灾而不得不建立的其他必备设施,这要占去荷兰人每年的大部分开支,通常的土地税远远入不敷出,而若按土地所有者岁入的净值推算,土地税相当于每一镑要拿出四个先令注88。204

    在这样的环境下,承担着比其他任何一国都要沉重的赋税,这些人便不得不节俭度日,这难道奇怪么?然而,其他国家的人却为什么非要以荷兰人为楷模不可呢?其他国家的人,其生存环境比荷兰人的优越得多,且比荷兰人富裕得多,同样数量的人口所拥有的土地为荷兰人的十倍以上。他们为什么要去效法荷兰人呢?荷兰人和我们英国人往往在同一个市场上买进卖出,因此可以说我们两国人的见解相同:否则,两国对私人节俭的益处及其政治理由的理解便会大为不同。生活简朴、很少开销,这符合荷兰人的利益,因为除了黄油、奶酪和鱼类之外,他们不得不从海外进口一切物品。因此,荷兰人黄油、奶酪和鱼类的消费量是英国人的三倍,尤其是鱼类。食用大量的牛羊肉以养活农夫,进一步改良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土地已经足够养活我们自己,若精耕细作,还可以养活与英国人口数量相同的人),这符合我们的利益。荷兰人的船只和现金或许比我国的多,但它们只能被看作其劳动工具而已。因此,一个车夫所拥有的马匹,或许比一个比他富有十倍者的马匹还多;一个银行家手中虽然至多只有一千五六百镑,其现金储备却往往多于一个岁入两千镑的绅士。相形之下,荷兰人犹如为了谋生而拥有三四辆马车的车夫,英国人则好像一位拥有一辆马车以自娱的绅士。荷兰人除了鱼类之外一无所有,因此他们在世人眼里只是运货者和船主,而我们英国贸易的基础则主要依靠我国自己的产品。205

    使大多数人生活节俭的另一因素,乃是沉重的赋税、稀少的土地,以及那些能造成储备匮乏的事物,而我们从荷兰人那里便能观察到这个因素。霍兰省注89有各种贸易,还有难以想象的大量金钱。那里的土地十分肥沃,并且(像我已经说过的那样)没有一寸土地没有被开发利用。但格尔德蓝省和上埃塞尔省注90却几乎没有任何贸易,金钱亦很少:那里的土地非常贫瘠,大量的土地被荒废。这两个省份的荷兰人虽说比霍兰省的贫穷,却不但没有后者那么小气,反倒比后者更殷勤好客,其原因何在呢?不为别的,只因他们交纳的各种赋税不像后者的那么过分,而是按人数交纳,并且他们拥有的土地亦多得多。霍兰省人所俭省的乃是他们的果腹之物;税赋最重的,乃是那些可吃的及可喝的东西以及肉食;不过,他们的衣服却比其他省份荷兰人的更好,他们的家具亦更讲究一些。206

    以节俭为本的人,本当对一切东西皆俭省,但在荷兰,人们却仅仅俭省日常必需品以及能被很快消耗的东西,而对于耐久的东西,其态度便大为不同:他们在购买油画和大理石雕像方面非常阔绰;他们在建筑及园林上的挥霍则近乎愚蠢。在其他国家,你或许会见到堂皇的宫廷及殿宇,占地广大,它们属于王族,共和政体国家的任何人,都不会指望能在其他地方见到堪与这些皇宫比肩的建筑;然而,在全欧洲,你却找不到一座私人建筑,其壮观华丽如同阿姆斯特丹及荷兰其他一些大城市许多商人及其他绅士的房屋。在那些地方建造住宅的商人及绅士,其用于房屋建筑的资金通常比住在地球上其他任何地方的人都多。

    我所谈到的这个国家,由于是个共和国,其遭受的困境从未像在1761年及1762年初那样严重,同样,其商业亦从未像那段时期内那样低迷。我们对这个国家经济及国体的所有确切了解,主要归功于威廉·坦普尔爵士注91,他对荷兰风俗及荷兰政府的见解就是在这段时期内写的,在他的《回忆录》中便可以找到几段。当时的荷兰人的确非常节俭,但那个时期之后,荷兰人的灾难便不再那么严重了(尽管普通人的境况如前,仍旧承担着税赋的全部重负),那些境况良好者的马车、娱乐乃至整个生活方式便发生了巨变。207

    有些人认为:荷兰的节俭与其说是出于必需,不如说是因为其民众普遍憎恨恶德与奢侈。这些人会提醒我们想想荷兰人的公共管理和低廉工资,想想他们在讨价还价、购买货物及其他生活必需品时表现的审慎,想想他们加意提防、极力不受仆人的欺骗,再想想他们对违反合同者的严厉制裁。然而,被这些人视作官员们的美德及诚实的行为,却统统要归因于荷兰人的种种严格规章,它们涉及公共财富的管理,而其令人称赞的政府形式亦不会背离这些规章。实际上,倘若双方一致,一个好人可以相信另一个人的话,尽管如此,整个民族却绝不应信赖任何诚实,而应信赖那些建立于必需之上的东西;因为国民若不幸福,其宪法便总会变动不定,其福祉亦必定要取决于官员及政治家的美德与良心。208

    荷兰人通常极力鼓励臣民尽量节俭,这并非因为节俭是一种美德,而是因为像我前面阐明的那样,他们大都收入微薄,因为当其收入改变之后,其行为准则便随之改变。以下实例便可以清晰地表明这一点。

    东印度公司的船队一返抵英国,该公司便付清了其船员的薪水,不少船员挣到的薪水几乎等于他们在七八年中的收入,还有些船员的薪水几乎等于他们大约十五六年的收入。这些穷汉便会在怂恿之下,以能想到的最挥霍的方式把钱花掉。其中大多数人上船时都是痞子恶棍,受到严苛的管束,伙食恶劣,长期做着苦工,得不到报酬,且时时置身危险之中,因此,使他们一有了很多钱便马上去挥霍,这并不算困难。

    他们将大量的钱挥霍在美酒、女人及音乐上面,其阔绰达到了此辈的趣味及教育所能达到的极限,他们的酗酒放荡(惟有如此他们才不会去作奸犯科)亦超出了惯例对其他人所容许的程度。在一些城市里,你或许会见到这些人带着三四个放荡女人,其中鲜有不喝醉的,在光天化日之下,沿着大街边跑边喊,前面还有个拉小提琴的。他们若认为照这样钱还花得不够快,便会找出另外一些花钱方式,有时竟向人群中大把大把地扔钱。只要他们手中还有钱,这种疯狂便会继续下去,并愈演愈烈。但这种状况从不会持久,因此,有人便给他们取了个绰号,叫他们“六个星期的大爷”,而六个星期通常正是东印度公司的船队准备再次离港出发的时间。209

    这个怂恿水手挥霍的计谋当中存在着两重对策。第一重对策是:这些水手已经习惯了炎热的气候、恶劣的空气和饮食,倘若他们行为节俭,并且留在各自的国家里,该公司便不得不不断地雇用新水手,而(除了不适应水手生活之外)其中住过东印度群岛者,几乎不足一半,这往往不但会使公司感到失望,而且还要支付更多的薪水。第二重对策是:那些水手常能获得如此大量的钱,而挥霍则能让这些钱在全国立即运转起来,这样一来,通过征收高额的消费税及其他税种,大部分的钱便很快会被重新纳入公共财富。

    为说服一些提倡国民节俭者,使他们相信其主张不切实际,我们不妨假设我在评论L中所说的话都是错的。我在那条评论中为奢侈辩护,说奢侈乃是维持贸易之必需。然后,让我们仔细看看:若依靠巧计和管理,强使众人奉行全民节俭,而不管这么做是否符合时宜,那会给像我们这样的国家带来什么结果吧。我们假定:大不列颠的全体国民,其消费都将仅仅是其现在消费的五分之四,因而将其收入的五分之一储蓄起来。我且不说这会对各行各业,对农民、牧场主和地主产生什么影响,而只做个有利的假设(即假设那些目前尚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同样的工作仍需完成,因而同样的手艺人也像现在这样有活可做。其结果就是:除非钱突然大幅贬值,而其他所有的东西都违反常理地变得非常昂贵,否则,到五年之末,全部劳动者和最贫困的劳工(因为我不想去管其余任何人的闲事)都会发财致富,其拥有的现金将等于现在他们在一整年里花掉的,不过,那些钱将比国家以往任何时候一下子拥有的钱都多。210

    现在,让我们为这样的财富增加而欢喜,再看看劳动者的生活会是个什么状况,并且根据经验以及我们对他们的日常观察,作出推断,看看在如此状况下他们的行为表现吧。众所周知,有大量散工在从事织布、裁缝、布料加工以及二十种其他的手工业劳动,若一周劳动四天便能维持生计,那就很难说服这些人在第五天去干活;另外,有数千名劳工在从事各种劳动,虽说他们几乎难以糊口,却不惜自找五十种麻烦,令主人大失所望,勒紧肚子,四处借债,也要去过假日。人们就是如此拼命追求悠闲与快乐,在这种情况下,他们都为生存的直接需要所迫才去做工,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想出什么促使他们去工作的理由呢?若不到星期二,你便无法驱使一个手工劳动者去工作,因为星期一早上,他上星期的工钱还剩下两个先令呢。目睹这种情况,当他口袋里还有十五镑或者二十镑时,我们又为什么应当认为他会去工作呢?211

    如此做工,我们的产品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商人若打算将布匹送到国外,他便不得不亲自去做这件事情,因为这布料商在十二个人当中找不出一个适于为他工作的。即使我所说的情况若仅仅发生在制鞋散工身上,并不涉及其他任何人,那么,要不了十二个月,我们当中的半数也只能赤着脚走路了。一国当中,金钱最主要、最紧迫的用途,便是向穷人支付劳动工资。当金钱真正匮乏时,雇有大量工人、需要向他们支付薪水的人们会最先感觉到,然而,即使这需要大量硬币,当不动产受到良好的保护时,过没有钱的日子也比过没有穷人的日子更容易,这是因为:没有穷人,谁去做工呢?出于这个理由,一国流通硬币的数量便应当总是适应该国就业者的数量,而劳动者的工资亦应当适应提供商品的价格。由此可以论证一点:无论所获是什么,劳动者的众多都会使劳动力低廉,而在这种情况之下,便能对穷人进行良好的管理。应当使穷人免于饿毙,但穷人却不应得到值得去储存的东西。倘若在哪个地方,最低层阶级中的一个人凭借非凡的勤勉,加上勒紧肚子,使自己的生活高出了原先养育他的那种水平,谁都不该去妨碍他。不仅如此,还有一点无可否认:社会的每个成员乃至每个私人家庭最聪明的对策便是生活节俭;然而,一切富国所关心的却是:使大多数穷人几乎从不游手好闲,并要不断地花掉自己挣到的钱。212

    正如威廉·坦普尔爵士清晰地指出的那样,只要不是出于骄傲或贪欲的激励而劳作,那么,人人皆乐于安逸与享乐,而不愿劳作。靠每日劳作为生者,则极难受到骄傲或贪欲的有力影响;因此,能够激励他们去为他人服务的,除了他们自身的种种需求以外,别无其他,而缓解那些需求乃是明智之举,但扑灭那些需求则是愚蠢之举。所以说,能使劳作者变为勤奋的,惟有数量适度的金钱:因为若金钱太少,按照劳作者的脾气,那便或者会使他自暴自弃,或者会使他铤而走险,而若金钱过多,则会使他变得傲慢而懒惰。213

    一个人若认为“金钱过多会毁掉一个民族”,他便会遭到大多数人的嘲笑。然而,这正是西班牙的命运。堂·迪亚戈·萨维德拉注92就将其国家的毁灭归咎于此。在以往的时代,土地的物产曾使西班牙极为富裕,乃至法国国王路易十一(Lewis Ⅺ)到托莱多注93宫廷时,惊异于其富丽堂皇,说自己从未见过能与之媲美的王宫,无论在欧洲还是在亚洲,都没有见过。因此,他在去那块圣土的路上,曾游遍了它的各个省份。(倘若我们相信一些作者的描述,)仅在卡斯蒂尔王国注94,便有为参加圣战而来自世界各地的十万步兵和一万马匹,还有六万辆载货马车,皆由阿尔丰索三世注95亲自指挥调遣,每天都按照各自的等级和职位为士兵、军官及王公们开支。不仅如此,直到斐迪南和依莎贝拉(他们为航海家哥伦布提供了装备)在位以及其后的一段时期,西班牙也一直是个富庶的国家,贸易和制造业十分繁荣,而西班牙人也一向以勤奋著称。然而,那些巨大的宝藏(它们是通过当时世上最危险、最残酷的手段获得的;据西班牙人自己说,为获得那些财富,杀戮了两千万印第安人),那些滚滚而来的财富刚刚落到西班牙人手中,便立刻使他们失去了理智,他们的勤勉也离他们而去了。农夫离弃了耕犁,工匠离弃了工具,商人离弃了账房,人人嘲笑劳作,个个寻求快活,做了绅士。他们认为自己有理由自视比所有邻人更有价值,而现在惟有征服世界才能使他们心满意足。214

    其后果便是:其他民族用以满足自身的怠惰与骄傲的东西,却不能使西班牙人满足;当人人都看见虽然政府颁布的所有禁令都禁止金银出口,西班牙人却在挥霍金钱,冒着被绞死的危险,让你亲自将金银带上船,便纷纷竭力为西班牙工作。这样一来,所有与西班牙做生意的国家,便年复一年地分享到了西班牙的金银,并使一切物品的价格昂贵;大多数欧洲国家都勤勤恳恳,惟有它们的所有者们例外,后者自从攫取了巨额收获以后,便揣手而坐,每年都焦灼地等待着来自国外的收入,并为自己消费掉的东西向其他国家付钱。于是,由于金钱过多、开辟殖民地以及其他不良管理(其中出错的机会很多),西班牙便从一个富于成效、人丁兴旺的国家,一个饱享盛誉、拥有巨富的国家,变成了一条空旷的通衢,通过它,金银从美洲流向世界其他各个地方;而西班牙人则从一个富有、机敏、勤奋、艰苦劳作的民族,变成了一个怠惰、懒散、自大且赤贫的民族。关于西班牙,且说到这里。金钱可被称作物产的下一个国家是葡萄牙,但这个王国以其全部黄金在欧洲造就的形象,我想却并不值得艳羡。215

    可见,使一个民族获得幸福和我们所谓“繁荣”的伟大艺术,便在于给每个人以就业的机会。按照这样的方针,一个政府最应关心的事情,便是促进人智所能想到的各种制造业、艺术及手工艺的发展;其次是鼓励农业、渔业各个分支的发展,并迫使所有的土地也像人那样尽其所能。这是因为:前者是将大量的人吸引到一国去的、百试不爽的座右铭,而后者则是养活这些人的唯一方法。216

    正是在这个政策中,而不是在挥霍与节俭的琐碎规定中(人们的环境虽然各不相同,这些规定却总是会自行发挥作用),才能指望看到各个民族的昌盛与幸福。这是因为:尽管黄金和白银的价值时时涨落起伏,一切社会的享乐却总要依赖土地的物产和人们的劳作。这两项的总合乃是更可靠、更取之不竭,并且更真实的财富,它比巴西的黄金、波托西注96的白银更为可靠。

    [R]现在没有任何荣誉令人满意,……(第17页第17行)

    在其比喻的意义上,荣誉是个子虚乌有的虚构怪物注97,是道德家、政治家们的捏造,它表示某种与宗教毫不相干的美德原则。在一些恪守职责的人们身上,可以发现它,无论那些职责是什么。例如,一个重视荣誉者卷入了别人的一个谋杀国王的阴谋,他不得不万分痛苦地参与阴谋活动,倘若他为懊悔或善良天性所征服,便会震惊地看清那个图谋乃是一桩滔天大罪,从而揭露那个阴谋,转而成为揭发同党的见证人。这样,他便捍卫了自己的荣誉,至少在他所属的那群人当中是如此。荣誉原则的最大优点,乃是粗鄙之辈根本就不具备它,只有在品德更高尚者身上才能看到。这就如同柑橘虽然外表相同,但有些有核,另一些却没有一样。在高贵的家族当中,荣誉犹如痛风症一样,通常总被看作世袭传统,名门的孩子们个个生来就拥有它。有些从未感觉到自己拥有它的人,其荣誉则来自交谈与读书(尤其是浪漫传奇故事),而还有些人的荣誉则来自其高位。不过,若想刺激荣誉感的成长,最有效的却莫过于一柄长剑。有些人头一遭佩上长剑,二十四小时之后仍能感到它在熠熠闪光。217

    重视荣誉者首先应当关心的头等大事是恪守荣誉原则,而不是违背这个原则;为了维护荣誉原则,他不惜舍弃自己的职业和财产,甚至不惜舍弃自己的生命。因此,无论他的良好教养使他表现得何等谦逊,人们也允许他无比重视自己的价值,允许他自认为拥有荣誉这种无形的饰品。维护荣誉原则的唯一方法,就是恪守荣誉准则,它们是他为人处世的律条。他本人必须时刻忠于自己的信念,视公众利益高于自己的利益,不撒谎,不欺骗或虐待任何人,不接受任何人的当面侮辱,因为那是他的一个尺度,用以判断每一种行为是否是在蓄意蔑视他。218

    古代那些重视荣誉者(我将堂吉诃德看作其中有文字记载的最后一位),无不严格遵守这一切律条;此外,他们恪守的那些我没有列举出来的律条,其数目还要多得多。然而,现代的重视荣誉者却似乎比较疏于此道。他们虽然万分尊重古代最后一位重视荣誉者,却不像他那么恪守荣誉准则。无论是谁,只要打算严守我所列举的那些准则,其行为想必都会大大超出所有其他人所能容忍的程度,从而冒犯那些人。

    重视荣誉者当然总会被看作公正而有智慧的人,因为谁都不曾听说哪个重视荣誉者是蠢材。因此,他绝不会触犯法律,人们总是容许他自己去评判自己的事。他、他的朋友、他的亲戚、他的仆人、他的狗,或者他乐意置于自己荣誉保护之下的任何东西,哪怕是受到了最微不足道的伤害,他也必定会立即要求赔偿。倘若那伤害被证明是蓄意冒犯,他也会像一个重视荣誉者那样做出反应,接下来必定会爆发一场战斗。从这一切看来,一个重视荣誉者显然必须具备勇气;没有勇气,他的其余原则只不过是一把没有尖的剑而已。因此,我们不妨看看勇气究竟是什么。无论勇气在别的什么地方,正如大多数所说,它都真正存在于勇士们的天性中,并且区别于其他一切或真或假的品质。219

    一切生灵皆爱自己,任何动物皆能够如此;天下没有比这种爱更普遍、更诚挚的情感了。维护自己所爱的事物,除了意味着这种关怀的爱以外,世上并无其他的爱。因此,无论什么动物,其保存自己的意志、愿望和努力都最为真挚。这是大自然的规律。按照这个规律,世上并不存在靠任何欲望或激情而生存下来的生灵;那些得以生存的动物,都直接或间接地具备保存自身或其物种的天性。

    大自然通过种种方法,迫使每一种动物不断奋力地保存自己。这些方法包括使该动物感到满足;而人类的种种所谓“欲望”则必须得到满足。欲望令动物渴望获得那些被其看作能维持其生命,或使其愉快的事物;欲望还命令动物躲避那些被其看作能使其不快、使其受伤、使其毁灭的事物。这些欲望或者激情有各种不同的征候。它们自动地出现在被它们搅扰者身上。按照它们在我们身上造成的不同不安,它们获得了不同的名称,例如我们前面谈到过的“骄傲”和“羞耻”等等。

    理解到灾祸迫近时,我们心中产生的那种情感叫作“恐惧”。它在我们心中引起的不安,其程度并不总与危险的程度成正比,却与我们对灾祸的惧怕程度成正比,无论那灾祸是真的还仅仅是出于想象。因此,我们恐惧的大小总与我们对危险的理解成正比。所以,倘若那种理解长期存在,人便无法摆脱恐惧了,这正如他无法丢弃自己的一条腿或者一只手臂那样。真正受到惊吓时,对危险的理解极为突然,这会使我们遭到的打击非常强烈(有时会使我们失去理智和感觉),乃至打击过后,我们往往不记得我们曾理解到了危险。但我们却以为恐惧来自那个事件本身,因为我们分明经历了那个事件。我们若没有理解到某种灾祸正在迫近我们,又何以会感到心惊胆战呢?220

    大多数人都认为可以用理智战胜这种理解,尽管如此,我却要坦白承认:我自己并不如此。受过惊吓的人会告诉你:等他们能想到自己(即能够运用理智)的时候,他们的理解便被理智战胜了。然而,这根本不是什么战胜,因为在受到惊吓的时候,危险或者纯属想象,或者等他们能够运用理智时,危险已经过去了。因此,倘若他们根本没有发现危险,他们理解不到任何危险便不足为怪。然而,倘若危险持续存在,那就让他们去运用其理智吧。他们会发现:这样做可以使他们充分地理解危险之大及危险之真。他们会发现:他们若发现危险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大,对危险之危害的理解便会相应降低。但是,倘若事实证明危险当真存在,种种情况皆与他们最初的想象相同,那么,他们的理智便不仅不会削弱他们对危险的理解,反而会使之增强。这种恐惧若长期存在,那就没有任何动物会去主动作战。我们仍然看到野兽们每天都在顽强战斗,个个担心自己会死,因此,想必另有一种激情能战胜这种恐惧,而与恐惧最为对立的激情乃是“愤怒”。为了追溯这种激情的根源,我不得不请读者原谅我在这里再度离题。221

    没有食物,任何动物都无法存活。年轻一代不断出生,其速度必须与老一代死亡的速度相抵,若不是如此,任何物种(我这里指的是比较完善的动物)也都无法存活。所以说,大自然赋予动物的最强烈的欲望乃是饥饿,其次便是性欲。性欲促使动物繁衍,而饥饿则迫使动物吃食。我们看到,我们的欲望若受到阻碍或干扰,我们心中便会产生愤怒这种激情;一旦愤怒聚集了动物身上的全部力量,它便会使动物竭尽全力,更加猛烈地排除、克服或者摧毁其追求自身生存道路上的所有障碍。我们会发现:除非野兽本身(或其所爱者,或这二者)的自由受到威胁或攻击,否则,除了饥饿及性欲之外,没有任何值得它们注意的东西,能使它们发怒。使它们更凶暴的,正是这两种欲望,因为我们想必已经看到:若动物的需要(尽管或许不那么强烈)得不到满足,若它们能看见的欢娱受到了阻碍,动物的欲望便会受到切实的妨碍。我们若想到一个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事实,我以上所说的便更加明显了。那事实就是:世上一切生灵或靠果实或果实的产物为生,或靠其他动物(即它们的同类)的肉为生。后一类动物被我们称作“野兽”或“捕食动物”。大自然相应地将它们武装起来,赋予它们武器和力量,以使它们能去征服大自然为它们规定的食物,或者将那些食物撕成碎块;同样,大自然赋予它们的欲望,也比赋予食草动物的欲望更强烈。这是因为,首先,倘若一头母牛像只吃青草(这是它的天性)一样地只吃羊肉,却没有利爪,只有一排牙齿,并且其气力也一如以前,那么,即使它在羊群里也会饿毙。其次,看看凶猛动物是何种情况,即使经验尚未告诉我们,理智也会告诉我们:第一,饥饿极有可能使一种动物筋疲力尽,烦躁不安,使它为了得到每一小块可吃的东西将自己暴露在危险前;大自然规定另一种动物去吃站在它前面的东西,它只需一低头便能吃到。相形之下,前者的饥饿便比后者的更加剧烈。第二,还应当考虑到:捕食的野兽都具有一种本能,它们以这种本能去寻觅、追踪和发现那些能作为美食的动物;因此,其他动物也都具备一种本能,它告诉它们躲藏起来,将自己隐蔽起来,在被追捕时逃跑。由此,我们必定会得出一个结论:捕食动物虽然几乎每次都能捕得猎物,它们空腹的时候还是比其他动物要多,因为后者的食物既不会飞,也不会抵抗。这种情况必定会永远存在,必定会增强它们的饥饿,由此,饥饿便为它们的愤怒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燃料。222-223

    你若问我:公牛和公鸡拼死搏斗,但它们既不是捕食动物,又不是凶猛动物,它们的愤怒是因何而来的呢?我的回答是:它们的愤怒来自性欲。那些狂怒来自饥饿的动物(无论是雄是雌),往往会去攻击它们所能支配的所有东西,并且顽强地与一切搏斗。而那些狂怒来自交媾欲的动物则大多为雄性,其主要进攻对象是同类的其他雌性。虽然它们偶尔也会祸害其他动物,但它们憎恨的主要对象却是其情敌,而惟有在与情敌较量时,它们的英勇坚毅才会表现出来。我们也看到:在那些一只雄性就能与大量雌性交配的动物当中,大自然都赋予了雄性相当显著的优越性,其表现就是雄性不但更凶猛,其体格与外型也比其他类的雄性动物更优越,后者当中的雄性只与一两只雌性交配便满足了。狗虽然已经成了驯化的动物,却依然贪掠成性,其中那些好斗的依然是食肉动物,我们若不给它们肉吃,它们往往很快会变成捕食动物的野兽。我们或许会在它们身上看到大量证据,足以证实我以上的说法。真正好斗的乃是食肉动物,无论雄雌,都会迅速攻击任何目标,并且会冒死搏斗,然后才罢休。雌性动物其实比雄性更好色,因此,除了性别特征,雌雄的体格根本没有任何差异,实际上,雌性比雄性更加凶猛。一头被困的公牛固然非常可怕,然而,若让它置身于二十几头母牛当中,它很快就会变得像其中任何一头母牛一样温驯。十几只母鸡便能够毁掉英国最好的赌博斗鸡。兔子和鹿被列为猎物和胆小的动物。的确,它们几乎一年到头都是如此,惟有在其发情期例外。在发情期,它们会突然变得大胆无畏,令人惊叹,常常进攻它们的饲养者。224

    饥饿与性欲,这两种主要欲望对动物性情的影响,并非像有人想象的那样令人捉摸不定。从我们自身也可以观察到它们的部分表现。这是因为:我们的饥饿虽远远不如狼和其他食肉动物的那么剧烈,我们还是看到:比起其他时间来,若超过了通常的进食时间而吃不到饭,健康者及胃纳尚佳者更容易烦躁,更容易为小事发脾气。同样,男人的性欲虽不像公牛和其他食肉动物的那样狂野,但当男女倾心相爱时,阻碍两者的私通却能最迅速、最猛烈地激起他们的愤怒;为了毁灭情敌,男女两性,无论是受过最严厉的教育,还是受过最温和的教育,全都会忽视那些最大的危险,一切都在所不计。225

    至此,我已经尽力表明:只要心怀恐惧,没有任何动物能去主动作战;恐惧不能被其他激情所征服;而与恐惧最对立的激情,能最有效地战胜恐惧的激情,惟有愤怒;有两种主要欲望若得不到满足,便会激起愤怒的激情,它们是饥饿与性欲;对所有野兽而言,能否使它们动怒或顽强搏斗,通常取决于饥饿与性欲之一的剧烈程度,或是两者加在一起的剧烈程度。由此,我们必然会得出一个结论:动物身上被我们称作“勇猛”或“天生勇气”的东西,不是别的,而完全是愤怒使然注98;一切凶猛动物都必定非常喜欢食肉和性欲极强,或两者必居其一。226

    现在我们来考察一下:按照这条规则,我们应当如何判断我们自己这个物种。人类的皮肤很柔软,人需要经过多年的悉心照料才能长大,人下颌骨的构造,人齿的齐平,人手指甲的宽度,以及人齿及指甲的脆弱,从这一切来看,大自然本来并没有将人设计为劫掠者;因此,人的饥饿并不像食肉动物的那样剧烈贪婪,人的性欲也不像其他(被称作)好色动物的那么强烈。人能非常勤勉,以满足自己的种种需求,此外,没有任何主宰性的欲望能使人的愤怒历久不衰。所以说,人必定是一种胆小的动物。

    我以上说的最后一句话,仅适用于处于野蛮状态的人,因为若将人看作一个社会的成员,看作一种文明化的动物,我们便会发现人完全是另外一种生灵:人一旦有机会展示自己的骄傲,嫉妒、贪婪和野心马上便会主宰他,他便会被从其天生的天真和愚蠢中唤醒。随着人的知识的增长,人的欲望也被扩大了。于是,人的种种需求和欲念也成倍增加,其必然结果就是:在满足这些需求和欲念的过程中,人经常会遇到障碍,与以前的状态相比,他遇到的使他愤怒的失望更多了,所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变成世界上最有害、最危险的动物;更不必说每当他能战胜对手时候了,因为他除了那个激怒他的人造成的祸害之外,不必惧怕其他一切灾祸。227

    因此,一切政府首先考虑的事情是:当愤怒的确造成了伤害时,必须依靠严厉的惩罚去制止人的愤怒,通过增加人的恐惧,防止愤怒可能造成的祸患。严格实施各种法律,以约束人使用暴力,这时,人自我保命的本能必定会告诉他要保持冷静。尽量避免受到搅扰,这是每个人的共同愿望,因此,随着人的经验、知识和预见性的增长,他的恐惧将不断被加强和扩大。其结果必定就是:在文明国家里,使人发怒的诱因将是无穷无尽的,因此,人扑灭这些诱因的恐惧也是无穷无尽的,所以,他不久便能依靠这种恐惧,学会扑灭自己的愤怒,学会通过另外一种与愤怒相反的方式,那同样是一种自我保护,大自然以前已经将那种方式连同愤怒以及其他激情,一并赋予了他。

    可见,人身上有益于社会和平安宁的激情,惟有他的恐惧。你愈能唤起这种激情,他便愈遵纪守法,愈易于管理。这是因为:无论人作为单个动物独处时愤怒对他如何有用,社会也绝不会给他发泄愤怒的机会。然而,在造化动物时,大自然却始终如一,她创造的所有生灵均与她为养育生灵提供的环境相应,而各种各样的外界影响,便可能使各种生灵不尽完善。因此,人人便皆易受到愤怒的支配(无论他们生于宫廷还是森林)。愤怒的激情若压倒了人心中的全部恐惧(无论哪个等级的人,有时都会如此),他便会具备真正的勇气注99,马上就会狮虎般地勇猛作战。我将极力说明:无论将人的勇气称作什么,人在不发怒时,勇气也总是虚假的、人为的。228

    良好的政府虽然可能使一个社会始终保持自身的安宁,但谁都无法保证社会外部的永久和平。社会有机会进一步扩展其边界,扩大其版图,不然,他人便会侵入他们的社会,便会发生一些迫使人去作战的事情;因为无论人的文明程度有多高,他们也从未忘记一点,即暴力强于理性。因此,政治家必须改变措施,消除人们的一部分恐惧。他必须竭力使大众相信:一旦这些人成为公敌,以前对他们所说的有关人杀人野性的一切便立即失效;他们的敌人并不像他们自己那样善良和强壮。若能妥善处理此类事务,那么,在吸引那些最冷酷者、最好斗者、最顽劣者去作战方面,政治家便很少会失败。不过,这些人的品质必须更好,否则,我便无法保证他们在战场上的表现:你一旦使他们蔑视敌人,你便会很快地激起他们的愤怒之情;只要存在愤怒,他们作战便比任何纪律严明的部队都顽强。可是,若发生了某种意外的事情,例如突然产生了一个巨响,一场暴风雨,或者任何似乎能威胁他们的奇怪的、不同寻常的事件,恐惧便马上会主宰他们,征服他们的愤怒,使他们像常人一样逃跑。229

    因此,只要人们的理智有所增长,此种自然的勇气便必定会原形毕露。首先,有些人会感觉到敌人攻势的凌厉,因而并不总是相信那些贬低敌人的言辞,所以往往不容易激起这些人的愤怒。其次,愤怒乃是激情的短暂爆发,不会持续太久(ira furor brevis est注100),而敌人若经得起这些愤怒者的第一次打击,通常会更容易对付后来的打击。再次,只要人们心怀愤怒,便不会理睬一切忠告和纪律,因此绝不会在战斗中运用计谋或者服从指挥。可见,虽说没有愤怒任何生灵都不会具备天然的勇气,愤怒在战争中还是毫无用处,既不能用于谋略,亦不能变成正规的技能。因此,政府必须找到一种与勇气相当的东西,才能促使人们去作战。230

    将人文明化,将众人组成一个政治实体,无论谁想这样做,都必须透彻地了解人的各种激情与各种欲望,了解人的优势与弱点,都必须懂得如何将个人那些最大的弱点转变为服务于公众的长处。在考察道德美德起源的过程时,我已经表明:无论什么事情,只要用赞美的言辞说出,都非常容易使人相信。因此,立法者或政治家(他们都很受人尊重)便应当告诉人们:绝大多数人都怀有一个英勇的信念,它既与愤怒截然不同,也与其他任何使人以勇敢藐视危险、直面死亡的激情截然不同;而最能坚持那个信念者,则是最有价值的人。根据已经说过的那个道理,他们当中的大多数虽然根本觉察不到那个信念,却很可能将这番话当作真理而轻易接受。那些最骄傲者觉得自己为这番恭维所打动,而并不善于区别各种激情。由于将骄傲误认为勇气,他们大概会以为那个信念正在自己胸中升腾。然而,哪怕能说服十人中的一人公开宣布自己怀有那个信念、并能以它去战胜一切敌人,那么,另外五六个人很快便会宣称自己也是如此。无论是谁,一旦拥有了这个信念,其各种表现便完全注定了。政治家已经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惟有万分小心,去加意地迎合自诩怀有并自愿坚守这个信念者的骄傲。要达到这个目的,自有上千种不同的办法:他最初迷恋骄傲,日后,同样的骄傲会迫使他去保卫自己这个说法,最后他会害怕自己的真实心地被揭穿。他的骄傲会无比膨胀,乃至会超过他对死亡本身的恐惧。只要去增加人的骄傲之心,人对羞耻的恐惧便会不断地相应增长,因为一个人自认的价值愈大,他愈是会煞费苦心地避免羞耻,并在避免羞耻时经历更多的困难。231

    因此,使人勇敢的良策乃是:首先使他心中怀有这种英勇的信念,然后用尽可能多的恐怖,激励他去规避羞耻,正如大自然使他天生惧怕死亡那样。人对一些事情怀有(或者可能怀有)比对死亡更强烈的反感,而人对自杀的态度便是证明。选择了死亡的人,必定认为死亡没有他依靠死亡去躲避的事情那么可怕。这是因为:无论魔鬼是当真出现还是即将到来,无论魔鬼是真是假,谁都不会心甘情愿地自杀,除非是为了避免某种事情。鲁克丽丝注101勇敢地全力反抗强奸者的种种进攻,甚至当后者威胁要杀死她时,也是如此。这表明她视贞操重于死亡。但当强奸者用使她永远耻辱威胁到她的名声时,她便走投无路了,只好事后自尽。这清楚地表明:在名誉和自身美德当中,她更珍视名誉,而视自己的生命轻于这两者。对死亡的恐惧并未使她让步,因为她已决心宁死不受辱,所以我们势必只能将她的屈从看作一种对塔昆的收买,意在防止他败坏她的名誉。所以说,鲁克丽丝所珍重的东西,占第一位和第二位的皆非生命。因此,勇气仅仅对从政者才有用,一般所谓“真正的英勇”乃是人为的矫情,它将阿谀奉承注入极度骄傲者心中,使他们对羞耻产生一种被夸大的恐惧感。232

    只要一个社会接受了荣辱的概念,那便不难激励人们去作战了。首先,要悉心说服人们相信自己的事业是正义的,因为若认为自己是错的,那就没有一个人会去尽心作战;其次,要向人们表明:他们的神坛、财产、妻子、儿女以及他们眼前所珍视的一切,皆与目前这场争端相关,或者至少日后可能受到影响;再次,要激发人们的勇气,说他们与其他人不同,说他们具有为公众献身的精神,说他们热爱祖国,说他们能英勇无畏地面对敌人,说他们不怕死,再说说荣誉之基础等诸如此类的动听字眼,说如果在白天,每个骄傲者都会自愿拿起武器保卫自己,誓死不做逃兵。在一支军队里,人人都会彼此监视。若有一百个人独处,又无人见证,那么,他们将个个都是懦夫,而他们能聚在一起英勇作战,则只是出于害怕引起彼此之间的轻蔑。要延续和加强这种人为的勇气,就应当用耻辱去惩罚所有的逃兵。对勇敢作战者,无论他们是胜是败,则必须给予赞扬,并给予郑重的评价。要奖励那些在战斗中失去四肢的人。对阵亡者,首先应当给予表彰,举行巧妙的哀悼,不要对他们吝惜溢美之辞,因为将荣誉付给死者永远是一副蒙骗生者的灵方。233

    我说用于战争的勇气是人为的矫情时,并没设想用同样的巧计将一切人都变得同样英勇。各人心中的骄傲多寡不同,体型及体质亦各自有别,因而不可能全都适于派做同样的用场。有些人永远学不会音乐,却能成为很好的数学家;另一些人虽能出色地演奏小提琴,但若让他们去和他们取悦的人交谈,他们便成了笨嘴拙舌的呆子。不过,为了表明我并不想回避问题,我将证明:若不考虑我已经说的有关人为勇气的话,最伟大的英雄与最名副其实的懦夫,这两者的区别完全是肉体上的,并且是人的内部构造所决定的。我这里指的是体格。考察体格,可以使我们理解人体体液的正常混合与非正常混合。助长勇气的体格是天生的力量、弹性,以及种种更细微精神的恰当混合,而我们所谓的镇定、果敢和坚韧则完全建立在这个基础上。自然的勇敢与人为的勇敢,其唯一的共同要素就是体格,这一点表现得极为明显。体格使人结为整体,使人得以存在。同样,对奇怪的事情和突然发生的事情,有些人怕得要命,有些人却不太在意,这种情况也完全由于精神状态的强弱。处在惊吓状态时,骄傲毫无用处,因为受惊吓时,我们无法思考。由于我们将恐惧看作一种耻辱,因此,惊诧一旦消失,人们才总是要对那些使他们害怕的事物发怒。当一个战场形势发生转变时,倘若胜利者毫不宽恕,非常残酷,这就表明:他们的敌人曾经很顽强地作战,最初曾使他们感到过极大的恐惧。234

    果敢也建立在这种精神状态的基础之上,它似乎同样来自强壮体液的影响,即有关的激烈微粒积聚到了大脑里,强化了精神,其运作与愤怒的运作相仿,我已经说过,愤怒的运作乃是精神的短暂爆发。正因为这个理由,大多数人喝酒之后才会比平时更敏感、更容易动怒,有些人甚至会毫无来由地胡乱叫骂。我们还看到:在同样醉酒的情况下,白兰地比葡萄酒更容易使人喜欢吵架,因为烧酒当中混合着大量的激烈微粒,而葡萄酒则不然。有些人的精神组织十分虚弱,因此,他们虽然怀有足够的骄傲,却没有任何办法激励他们去战斗、去战胜自己的恐惧。不过,这只是液体原则的一个缺憾而已,正像其他的畸形皆为固体的舛错一样注102。只要有危险,这些懦弱者便绝不会被彻底激怒。虽说饮酒可以使他们胆子更大些,却极难得使他们果敢到发起攻击,除非对方是女人、孩子或者此辈知道不敢抵抗的人。这种体格的人经常受健康和疾病的影响,并且产往往会因大量失血而身体孱弱。有时可以借助饮食来矫正这种体格。德·拉·罗歇福科公爵曾说:虚荣,羞耻,而首先是体格,往往会构成男人的勇气和女人的贞洁注103。他这里所说的,正是这一点。235-236

    我讨论了那种有用的作战之勇,并且表明了它是一种人为的勇气。要增进这种勇气,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实际操练。这是因为:男人从军以后,便会逐渐认识所有的杀人器具和毁灭敌人的机器,会逐渐熟悉叫嚷、呐喊、烈火、硝烟、伤员的呻吟、濒死者的可怖模样,以及各种充满尸体和血淋淋的残肢断臂的场景。他们的恐惧会迅速减轻。这不是因为他们此时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怕死,而是因为已经习惯了经常看到同样的危险,并且领悟到它们其实并不像以前所想的那样。他们经历了每一次包围战和全部战役、并理所应当地获得了重视之后,那就惟有让他们去参加几次战斗,才能有效地继续增强他们的骄傲之心,从而也使他们对耻辱的恐惧之心不断增长。我前面说过,对羞耻的恐惧总是与他们的骄傲成正比,它随着对危险的理解的减少而增加。无怪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已经学会了如何少暴露自己的恐惧,甚至根本不暴露。有些伟大的将领能做到将自己预见的前景保留在心里,在战争的一片嘈杂、惊恐和混乱中,表面装作内心平静,泰然自若。

    其实,人是十分愚蠢的,因为他能陶醉在虚荣的浓雾里,能尽情享受对赞美的回忆,那些赞美日后将被存入他的记忆。他只要想象到年迈与死亡会增添他以前已经获得荣耀,年迈便会使他感到喜不自胜,他便不在乎自己现在的生命,甚至暗自觊觎死亡。一个骄傲并体格良好的人,能做出最大的自我否定,能牺牲最强烈的激情,去换取比那激情更高的东西。遭受迫害的圣徒们为了信仰而受难,表现得无比欢乐而豪爽。一些善良人听说了那种欢乐和豪爽时,便以为这样的不屈不挠必定超越了一切人力,除非它来自上天的某种奇迹般的帮助。我只能在这里赞美这些善良人的单纯了。大多数人皆不愿去彻底了解人类的弱点,因此,他们也不熟悉人类天性的力量,不知道有些体格强健者无须任何助力,仅凭其激情,便能达到狂热状态。不过,有一点却是毫无疑问的:世上确实有一些人仅仅依靠傲气和体格,便熬过了最恶劣的困境,并能像那些最伟大的人一样,愉快地承受死亡和折磨;那些伟人曾在虔诚与献身精神的支持下,为了真正的宗教信仰而忍受酷刑,从容赴死。237

    要证实我这个说法,我能列举出许多事例,不过,这里仅举一两个便够了。一个是诺拉的乔尔丹诺·布鲁诺,他曾写出那本愚蠢的渎神论文,名叫《驱逐趾高气扬的野兽》注104。此外还有那个恶名昭著的瓦尼尼注105。这两个人皆因公开承认和宣讲无神论而被处死。瓦尼尼若放弃自己的学说,本来可以在临刑前得到赦免,但他宁可被烧成灰烬,也不放弃自己的学说。他走向火刑柱的时候,没有显露出丝毫的顾虑,还向他认识的一位医生伸出一只手,想让后者摸摸他的脉搏,以通过他有节律的脉搏表明他心中是何等平静。借此机会,瓦尼尼做了一个不敬神的比较,那句话太龌龊,这里不能提及注106。此外,我们还可以举出先师玛合麦特注107,据保罗·黎考特爵士说,此人在君士坦丁堡被处决,其罪名是宣扬怀疑上帝存在的说法。同样,玛合麦特本来只要认错并日后放弃自己的说法,便可以活命,但他宁可坚持其渎神论,说道:虽然他根本不指望得到奖赏,对真理的热爱却迫使他为捍卫真理而殉身注108。238

    我这番离题话,是为了表明人类天性的力量有何等强大,表明人仅仅依靠傲气和体格究竟能做出何等表现。诚然,人亦会为自己的虚荣心所刺激,而变得极为狂暴,如同雄狮受到其愤怒的刺激时一样。不仅如此,当贪婪、报复、野心以及几乎每一种激情(怜悯亦不例外)格外高涨时,皆会因能压倒恐惧而甚至被本人误认为是英勇。日常生活的经验肯定已经教会每一个人:应当去追究某些人行为的动机。然而,我们还可以更清楚地洞察这种伪装的信念究竟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若仔细看看军队事务的辉煌到底是什么,我们便会发现:没有任何地方能像在军队事务上那样公开鼓励骄傲。以服装为例,即使级别极低的现役军官,其军服也多于收入高出其四五倍的其他人的服装,或者至少是比后者的服装更绚丽、更漂亮。其中大多数人皆几乎无法维持生计,尤其是有家室者,况且全欧洲的军人也都愿意穿不那么高贵的军服。但他们不曾想到:军服乃是一种能提高军人傲气的力量。239

    然而,要增进人的傲气,要让骄傲去主宰人,其种种最煞费苦心的方式和手段,却莫过于普通士兵得到的待遇。要激发士兵的虚荣心(因为他们必定有强烈的虚荣心),自有各种几乎想象不到的、最廉价的办法。我们往往不在意那些已经习惯了的事情,否则,有哪个活人看见一个士兵装备了那么多琐碎、花哨、装模作样的服饰,能不嘲笑他呢?羊毛能做出来的最粗劣产品,被染上砖末的颜色,被从头到脚地穿在士兵身上,因为那军服乃要模仿大红的或者深红的军服,为的是使他以为自己只需花一点钱,或者根本不用花钱,外表也能与其长官相仿。士兵军帽上镶的不是银色或金色的流苏,而是砸着最难看的白线或黄线,而若别人戴上这样的帽子,便应当被送进疯人院。不过,这些地地道道的诱饵,以及在水牛皮上弄出来的响动,实际上却已将许多男人吸引上了毁灭之途,其效力超过了历来所有女人献媚时的致死秋波和迷人嗓音。今天,那个养猪的当了兵,穿上了红外套,深信人人都称他为“先生”。两天之后,基特侍卫注109却用藤条痛打了他一顿,因为他持步枪时比规定高了一英寸。我们再看看军人这一行的尊严究竟是什么吧。以前两次战争中缺少新兵时,允许军官们去招募被判有入室行窃以及其他重罪的人当兵。这说明:要么去当兵,否则此辈便必定会被绞死。骑兵比步兵更惨,因为当他无事可做的时候,却蒙受着充当马夫的羞辱,而马花的钱比他的还多。想到这一切,想到自己总是被长官派去做各种杂务,想到自己的报酬,想到不需要他们时长官对他们的态度,这士兵肯定会想:当兵的倒霉鬼简直太傻了,居然会为有人叫他们“士兵先生”而骄傲。难道不会如此么?然而,倘若士兵不是如此骄傲,那么,任何办法、纪律或金钱都无法将成百上千的士兵变得如此勇敢。240-241

    考察一下若没有其他任何条件使人变得可爱一些,人的勇气会在军队之外产生何种效果,我们会发现:这种影响对一个文明社会是非常有害的。这是因为:人若征服了自己的全部恐惧,你便听不到别的,只能听到强奸、谋杀以及各式各样的暴行;勇敢者将会像浪漫传奇里的巨怪那样。因此,政治家便在众人种发现了一种混合的勇气准则,它将正义、荣誉和一切道德美德与勇气混合在了一起,而符合这个准则的人,当然就是那些游侠。游侠在全世界做了大量的善举,他们降妖伏魔,解放穷人,杀死压迫者。不过,待到所有恶龙的翅膀皆被束缚起来、巨怪皆被消灭、各地处女皆获得自由(惟有西班牙和意大利的少数处女除外,她们仍被其妖怪囚禁着)以后,骑士精神的教义(它们完全符合古代的荣誉标准)有时便被弃诸一旁了。那教义就像骑士们的盾牌那样厚重。许多有关那教义的美德经常使那教义引起麻烦;随着时代变得日益机智,到上个世纪之初,荣誉的信念便再度松动,并产生了一个新标准。人们将勇气看得像荣誉一样重,认为勇气占荣誉的一半,而正义所占甚少,除此之外,其中不包含其他任何能使荣誉如此轻松便当的美德。然而,即使是这样的荣誉,一个大国没有它也不可能存在下去。它是社会的纽带,我们虽然看到其中包含的主要是人类的弱点,但在作为将人类文明化的工具方面,世界上却没有任何美德能发挥其一半的作用(至少我不知道存在这样一种美德)。在一些伟大的社会当中,倘若去除了人的荣誉观念,人们便会很快地堕落成残忍野蛮的恶棍和背信弃义的奴隶。242

    言及属于荣誉的决斗,我虽然同情那些曾参与决斗者的不幸,但若说他们遵循了虚假的规则参与决斗便是有罪,或说他们误解了荣誉的概念,却是荒谬的;因为有些决斗根本不涉及荣誉,而有些决斗却可以教人们如何对伤害表示愤怒并接受挑战。你们尽可以否认你们看见人人日常所穿的东西乃是时尚,也可以说要求和给予满足违背了真正的荣誉法则。抱怨决斗的人们并未考虑到社会从决斗的时尚那里获得的益处。倘若允许每一个粗人都随心所欲地使用他们的语言,不必解释这样做的理由,那么,所有的谈话便皆会被破坏殆尽了。一些正经人告诉我们: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就是这样的勇士,虽然根本不知道决斗,却喜欢为国家的事情而争吵。这千真万确,但正是因为这个理由,荷马史诗里的国王贵胄们彼此使用的语言,才会比我们的脚夫和马夫所能容忍的语言还要恶劣。243

    你若打算制止决斗之风,那就不要宽恕任何参与决斗者,要制定尽可能严苛的法律,反对决斗,但不要禁止决斗这种习俗。这样做不但能防止决斗频繁发生,还能将最果敢、最强壮者的行为变得谨慎小心,由此将整个社会变得更文雅、更光明。要使一个人文明化,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他的恐惧更有效。当面对挑战时,倘若不是所有的人(如同尊敬的罗切斯特注110大人所说),至少是绝大多数人皆为懦夫注111。对失败的极度恐惧使许许多多的人胆战心惊。欧洲有数千位具有男子气概并教养佳良的绅士,不过,他们心中若是没有那种恐惧,他们就会变成花花公子,傲慢无礼,令人无法容忍。何况,要求对法律不能涉及的伤害付出代价的做法倘若已经过时,那么,当今为非作歹的数量就会增长二十倍,或者警察和其他官员的数量必须是现在的二十倍,才能维持太平。我承认:尽管决斗鲜有发生,但倘若真的发生了决斗,那依然是人们的灾难,并且通常会降临到家族头上。不过,这个世界上没有尽善尽美的幸福,一切幸福皆伴随着缺憾。虽说决斗行为本身不讲仁慈,不过,一个国家一年当中只有三十多人因决斗而自毁,其中丧命的还不到一半,因此,我不能说该国国民爱自己胜过爱邻人。奇怪的是,一个国家竟不愿看到十二个月当中或许只有五六个人牺牲,而这些人的目的,乃是去获取一些极有价值的赐福,例如举止的文雅、交谈的快乐,以及时时有人陪伴的幸福。人们往往情愿为这些赐福而舍命,有时一个小时就有数千人丧命,却不知道这样的牺牲是好是坏。244

    我不愿任何人去探究荣誉的卑鄙出身,不愿任何人抱怨自己受了荣誉的欺骗,不愿任何人抱怨说精明的政客利用荣誉发了大财。我非常希望所有的人都满意地看到:个个社会的执政官和身居高位者比其余任何人都更热中骄傲。若不是一些大人物骄傲之至,若不是凡人皆懂得享受生活,谁愿意当英国的掌玺大臣,谁愿意当法国的宰相,或者去担当一个别的职位,即荷兰的省长注112;它虽然比前两者更劳累,但收入却不及他们的六分之一?人们互相提供的服务乃是社会的基础。大人物们为自己的高贵出身而感到高兴,这并非没有道理:因为出身会唤起他们的傲气,激励他们去做荣耀的事情。我们赞美他们的血统,无论它值得不值得赞美。有些人因自己家族的伟大而受人尊敬,为自己先辈的美德而感到骄傲。在整整一代人当中,你找不到一个溺爱妻子的傻瓜、愚蠢的自大狂、臭名昭著的懦夫或者放荡的妓院老板。已经享有贵族头衔的人们,必然自有其已经建立的骄傲。那种傲气往往会使他们努力奋斗,以使自己实至名归;这就像其他尚未享有头衔者对工作的抱负一样。贵族头衔使他们勤恳耐劳、以使自己配得上它。倘若一位绅士成了男爵或者伯爵,那便如同有了一位严厉的督察在监视他方方面面的表现,就像刚入教的年轻学生遇到了主教或者神甫一般。245

    对现代荣誉唯一有分量的批评是:荣誉和宗教直接对立。有些人要求你以忍耐去应付伤害;有些人则告诉你:你若不去憎恨那些伤害你的人,你便不适合生存。宗教命令你将一切复仇留给上帝去做,而荣誉却吩咐你:切莫依靠任何人替你复仇,复仇全靠你自己;即使法律会替你复仇,你仍要依靠自己。宗教明确地禁止杀人;而荣誉则公开表明杀人是正当的。宗教要求你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要以血复仇;而荣誉却要求你即使为了最微不足道的琐事也要洒血。宗教以谦恭为基础;而荣誉则以骄傲为基础。究竟如何使这两者协调一致,这个问题必须留给比我更聪明的人们去解决。246

    世上真正具备美德者如此少,而享有真正荣誉者却如此多,其原因是:对人合乎美德行为的全部报偿是做出这些行为时的快乐,大多数人都盼望这种快乐,但所获的报偿却微乎其微。然而,看重荣誉者的自我克制却服从于一种愿望,即借助他人的赞许而获得直接回报;而他克制自己的贪婪或其他任何激情,其代价也要加倍地返还给他的骄傲。此外,荣誉能给人大量的特许权,而美德却不是如此。一个看重荣誉的人绝不可以欺骗或说谎。他若借用了别人的东西,即使对方没有显露要他归还的意思,他也必须准时归还;但他可以喝酒,可以骂人,可以拖欠镇上所有买卖人的钱,而不去理会他们的讨债信。一个看荣誉的人为自己的君主和国家服务时,必须忠于君主和国家;但他若认为自己没有得到重用,便可以辞职,并且对君主和国家做出他能想出来的种种坏事。一个看重荣誉的人绝不能为了贪图利益而改变自己的宗教信仰,但他却可以随心所欲地放荡堕落,但从不实施。他绝不可以打朋友的妻子、姐妹或女儿的主意,不可以打托付给他照料的其他人的主意;但他可以当着全体世人扯谎。247

    [S]没有哪个测绘师能声名大振,

    石匠和雕刻匠亦皆默默无闻。(第19页第11行)

    毫无疑问,一个国家若人人都诚实和节俭,那就没有一个人建造新房子,而只要旧的尚够用,亦不会有一个人使用新材料。这样一来,四种建筑行业中的三种将缺少人手,它们是石匠、木匠和泥瓦匠。建筑业一旦消亡,测绘师、雕刻匠将会是什么状况呢?服务于奢侈的其他行当也被严加禁止,因为立法者们意在建成一个良好、诚实、伟大而富裕的社会,并且努力让自己的臣民具备美德,而不是将他们变得富有。通过颁布一部莱克格斯注113法,便能实施这些措施。斯巴达式房屋的天花板只应用斧子做好,大门和房门也只应用锯子锯平;而普鲁塔克注114说,这种政策并非皆能为人理解,因为埃帕米农达斯注115若能说流利的希腊语,并且邀请一些朋友到自己家中赴宴,便可能会对他们说:来吧,先生们,放心好了,叛国者绝不会来吃这顿如此简陋的晚餐。这位伟大的立法者何以不曾想到这些丑陋的房屋绝不能接待奢侈与浮华呢?248

    同一位作者还告诉我们:据报告说,列奥提契达斯注116国王很不习惯看到有雕刻装饰的东西。一次,他在科林斯注117一个堂皇的房间里做客,看到做工极其精美的木梁和天花板,非常惊讶,便问主人国内的什么地方有这种树林注118

    同样的人手短缺也会出现在其他无数行业里,(正如本书的《寓言》里所写)其中包括:

    结合美丽丝绸与金箔的织工,

    及从属于这行当的职业种种,注119

    这些便是那些有理由最先发出抱怨者之一,因为大量蜜蜂离开了蜂国以后,地价和房价便会降得很低,另一方面,人人都厌恶其他一切赚钱方式,因为惟有如此才能做到对他人绝对诚实。在这种情况之下,许多并无傲气者或奉行节俭者,亦不可能穿到金银线织的或带有精美刺绣的布。结果,不仅织布工,而且银线织工、熨布工、纺线工、线轴工和漂布工,也都将很快受到这种节俭之风的影响。249

    [T]高傲的克洛亚为了过得豪华,

    曾经迫使她丈夫去抢劫国家。(第20页第6行)

    我们社会里那些普通的恶棍,当他们即将被绞死时,当他们的行当最终收场时,常会后悔自己以前忽视安息日,后悔曾与不良女人(妓女)为伴。我对此毫不怀疑。不过,那些罪过没有那么严重的无赖,也都曾放纵地满足其卑劣的情欲,也险些被绞索套上脖颈。然而,他们说的那些话却可以向我们暗示出一点:许多男人常常被妻子推进这种危险的计划,不得不去采取如此铤而走险的手段,连最狡猾的情妇都绝不可能说服他们去采取那种手段。我已经阐明:最坏的女人、最挥霍无度的性别,的确既是消费生活必需品,亦是消费奢侈品,其结果是给许多老实的做工者带来了利益,后者努力做工,养家糊口,只想过一种诚实的生活。有位好人曾说:尽管如此,还是不要取缔做工者吧。应当取缔所有的妓女,让全国见不到一桩淫荡的恶行。全能的上帝随时可以将这样的赐福抛洒给该国,那赐福将大大超过当今妓女们带来的利益。尽管这话可能是对的,我却能表明:(享受婚姻之幸福的)女性若个个按照一个清醒而智慧的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去做,那么,无论有没有妓女,都没有任何东西能弥补商业蒙受的损失。250

    满足女人的心血来潮和奢侈的各种行业以及其中雇用的人手,其数量非常惊人。单是已婚女人,若能听从理性和正确的劝谏,想想自己在第一次被拒绝后便得到了足够的回答,因而绝不再次提出已经被拒绝的要求;换言之,已婚女人若愿意这样去做,然后只花自己丈夫知道、并允许她们自由支配的那些钱,那么,她们现在用的上千种东西的消费量便至少能减少四分之一。我们不妨到各家去,只看看那些中等收入者、有信誉的店主们在过什么样的日子,其每年的开销是两百或三百镑。我们会看到:那些已经有了十几件衣服的女人(其中两三个的穿着并不算最差)会认为:这已经是个很充分的理由,因而她们可以去买新衣服了。她们会说自己从来没有过长袍或者衬裙,只有人们常见她们穿的那几件,人人都知道,尤其是没有去教堂穿的衣服。这里,我不想涉及那些过分铺张的女人,而只说此类女人,她们被看作生活节俭,欲望适度。251

    按照这样的思路,我们应当对最上等的人们作出相应的判断。在那些人那里,与其他开销相比,在最华美的服装上的开销简直微不足道。我们不能忘记,他们还有各式各样的家具、马车、珠宝以及供上等人享用的住宅建筑。我们会发现我前面提到的那第四个部分的商业;对我们这样的国家来说,这部分商业所受的损失,乃是比对其他任何国家都大的灾难,并且很可能引起万分严重的骚乱。这是因为:死掉五十万人在英国造成的动荡,也比不上五十万失业者必定要掀起的动荡更危险。倘若这些人加入了失业者的行列,那么,无论从什么角度说都是社会的一大负担。252

    为数不多的男人溺爱自己的妻子,毫无保留地使妻子开心。另外一些男人并不在意女人,也很少有机会与女人打交道;然而,他们表现得却似乎很溺爱女人,并且出于虚荣去爱她们。他们因妻子长得漂亮而高兴,就像花花公子因自己的马长得漂亮而高兴那样,不是因为马的用途而爱,而仅仅因为那是他的。他之所以快乐,是由于意识到了一种无法抑制的占有感,因此,他还会想象出别人对他幸福的好评。以上两种男人都可能在妻子身上挥金如土,往往不等妻子提出关于新衣服和其他新服饰的要求,便去满足她们。不过,绝大多数男人却更聪明,并不沉溺于满足妻子的所有铺张要求,妻子随意想要的东西,也并不是件件立即就给。

    女人购买和使用的首饰和衣服,其数量简直令人无法置信。她们没有其他办法弄到这些东西,惟有向家族强索、到市场上购买,还有其他各种从丈夫那里骗取和偷窃的办法。另一些女人则另有办法:她们不停地向丈夫强求,丈夫感到厌烦,只得妥协。她们要起东西来坚持不懈,一丝不苟,连顽固不化的粗人也不得不向她们低头。第三种女人遭到拒绝便会暴跳发火,用直截了当的吵闹诟骂吓唬其温顺的傻瓜丈夫,从而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还有成千上万的女人,懂得如何用甜言蜜语的力量去战胜理智,去克服最明确的反复拒绝。尤其是年轻貌美的女人,全然不将劝说和拒绝放在眼里,而其中为自己利用婚姻生活中那些最温情甜蜜的时刻谋取卑鄙实利而内疚的,却为数寥寥。若有时间,我本来还要高声痛骂那些低贱的女人、邪恶的女人,她们泰然地耍弄花招,装出诱惑的妩媚,与我们的力量和谨慎较量,以妓女的方式去对待她们的丈夫!不,这种女人比妓女更坏,因为她无耻地亵渎和滥用了爱情的神圣仪式,将它用于污秽卑鄙的目的;她先以表面的热情激起男人的情欲,引诱他们寻欢,继而拼命滥施温情,其唯一目的乃是索要礼物。她一面伪装激情迸发,一面却万分狡猾地抓住男人最无法拒绝的那个瞬间。253

    我想为了我这番离题而请求原谅,并希望有经验的读者正确地权衡我那番话与我主要目的的关系,然后记住一点:人们每日听到的那些转瞬即逝的祝福,不但使他们很受用,而且是他们所希望得到的,而众人却乐得将那些祝福仅仅挂在嘴上。然而,在教堂里,在其他宗教集会上,各种各样的神职人员同样庄重严肃地祈求那些祝福。一旦读者将这些事情放在一起,并根据从生活日常事务中见到的情况、不带偏见地予以思考,有一点便会使我对自己的以上说法感到满意,即读者将不得不承认:伦敦的繁荣,一般贸易的繁荣,从而国家的荣誉、实力、安全及其一切现世利益,其中相当大的部分皆要依赖女人那些欺诈的邪恶计谋;而对有理性的丈夫们的尊重、满足、温和及服从,以及节俭和其他一切美德(倘若他们具备这些美德并有最突出的表现),其对王国的富足、强大和我们所谓的繁荣的贡献,却不及那些最可憎品质的千分之一。254

    许多读者想到从我这个见解中可能引出的结论时,无疑会感到心惊肉跳。他们会问我:一个人丁兴旺、富裕、广阔、版图广大的王国,其人民是否就不具备与一个贫穷而人口稀少的小国或者公国人民相同的美德?倘若大国人民不可能具备小国人民的那些美德,那么,减少国民的数量,使之与国家的财富及商品相适应,这是否就是一切君主的责任呢?我若同意他们这个说法,便要承认自己的见解是错的;我若肯定相反的意见,我的主张便会被称作亵渎,至少会被说成对一切大型社会是危险的。不仅在本书的这个地方,而且在其他许多地方,连最善意的读者也会提出这样的追问。因此,我想在此对我这个见解做些解释,并尽力解决本书一些段落可能使读者感到的那些困难,以表明我的观点是合理的,也与最严格的道德标准相符。255

    我首先确定一条原则,即在一切社会(无论大小)当中,为善乃是每个成员的责任;美德应受鼓励,恶德应遭反对,法律当被遵守,违法当受惩罚。然后我要说:考察古代和现代的历史,并看一看世上发生过的事情,我们便会看到,人的本性自亚当堕落以来始终如一,其优点和弱点在世界各地一直皆显而易见,且并不因年代、气候或信仰不同而有别。我从未说过亦从未幻想过一个富强王国的人民不可能具备可怜的国度人民的美德。但我也承认:我认为,没有人的恶德,任何社会都不会成为这种富强的王国,即使成了富强的国家,亦不可能维持长久。

    我想,本书通篇已经证明了这一点。由于人性依然如故,由于人性数千年来一贯如此,我们便没有任何有力的理由去预料人性在未来会有所改变,只要世界还存在。因此,向一个人表明那些激情的本源及力量,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道德,那些激情经常(甚至是在不为他本人察觉的情况下)驱使他迅速离开理性。同样,使人提高警惕,防范自己,防范自恋的隐秘诡计,让他学会区分出于战胜激情的种种行为,与完全出于一种激情战胜另一种激情的种种行为,即让他了解真正美德与虚假美德的区别,我亦看不出这有什么亵渎可言。一位可敬的神明有句令人赞叹的格言:充满自恋的世界上虽有过许多发现,仍留有广大的未知疆域。注120我使人比以前更了解他自己,这何害之有?然而,我们人人都酷爱奉承,乃至从不去领会令人赧颜的真理。灵魂之不朽是基督教诞生以前很久就提出的真理,而倘若它不是令人愉悦、令人赞美,不是对人类全体(包括那些最卑贱、最倒霉者)的恭维,我便不相信它曾被人的理解力真正接受过。256-257

    人人都爱听人谈论受到赞美的、自己也有份的事物,连管家和牧羊人亦不例外。执行绞刑的刽子手本人亦想让你对其职业产生好感。不,连盗贼和入室抢劫者对其同行兄弟的尊重,也超过了对诚实者的尊重。我真心地相信:为这篇小小的论文(即本书此版以前的那本小书)赢得了那么多敌人的,主要是人的自恋。人人都将本书视为对自己的冒犯,因为它诋毁了尊严,贬低了那些美好观念,他曾以为人类怀有那些观念,而人类乃是他所属的、最值得尊重的同伴。我说:没有恶德,任何社会皆无法变得富强,皆无法获得现世最大的光荣,这并不是说我要人们去做恶妄为。同样,我说这样的财富与辉煌下、若没有足够的过分自私者和争讼者,便无法维持法律这个行当,这也不是说我要人们去动辄争吵、心地贪婪。

    然而,若是大多数人都同意这些观点,则最能清楚地表明我这些见解是错的,因此,我并不指望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我既不为多数人写作,亦不想寻求任何祝我好运者,而是为少数能抽象思考的人写作,意在将其思想提到高于俗众的水平。我面前若有通往现世伟大之路,我总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通向美德之路。258

    你若要禁绝欺诈和奢侈,若要防止亵渎信仰和非宗教,若要使绝大多数人心地仁慈、品行端正和具备美德,便应当去捣毁印刷机,熔化掉所有铅字,焚毁英国的一切书籍,除了大学里的那些书(因为它们在大学里安然无事),还不要让任何私人拥有书籍,《圣经》除外。你还应当取消一切对外贸易;禁止与所有的外国人通商;除渔船外不许任何船只出海,尽管它们总要回来。你应当恢复神职人员、国王和贵族古老的特权、优先权及财产。你应当建造新教堂,并将你能弄到的全部硬币统统做成教堂的圣器。你应当建造大量的修道院和济贫所,使每个教区都拥有一所慈善小学。你应当实行严禁个人奢侈的法律,让你的青年人去适应困难:用一切有关荣辱、友谊、英雄主义最动听、最精妙的观念去激励他们,给他们各种虚幻的奖励。然后,你应当让神甫们祈祷他人的节欲和自我克制,而允许神甫们自己为所欲为。你应当让神甫们在国事管理上承担最重的担子,除了主教,谁都不能 担任财务大臣。

    依靠这种虔诚的努力与良好的管理,情况将迅速改观。绝大部分贪婪者、不满者,以及不安分的、野心勃勃的恶棍将纷纷离开这个国家;大群惯于欺诈的流氓无赖将会离开城市,分散到整个乡间;手艺人将学会扶犁耕作;商人将变成农夫;而有罪的、过分扩大的耶路撒冷注121,由于没有饥馑、战争、瘟疫和强迫,将以最轻松的方式变得空空如也,此后永远不再是令其君主头痛的地方。经过此番快乐改革的王国,将没有任何人满为患的地方,每一种生存必需品都价廉而丰富。相反,数千种罪恶之源————金钱将会非常稀少,且没有多少人需要。每个人都将享用自己劳动的果实,爵爷和农夫有时也都会去穿我们工厂成批生产的舒适服装。环境的这番变化不可能不影响一国的习俗,并将国人变得节制、忠厚和诚恳。自下一代开始,我们很有理由希望看到比目前更健康、更有活力的子孙。那将是个无害的、无邪的、善良的民族,绝不会质疑被动服从的信条,绝不会质疑其他任何正统原则,而只是服从君主,并且具有统一的宗教信仰。259-260

    我想,此刻可能会有一位伊壁鸠鲁主义者打断我的话,即使必要,他也不实行有益健康的节食,并且从来离不开奥特朗酒(Ortelans)。他可能会告诉我:不必毁掉一个民族,不必摧毁生活的全部舒适,也能得到善良和诚实;没有邪恶与欺诈,也能维持自由与财产;人不做奴隶,也能成为良民;人不做神甫,也能具有虔诚的宗教信仰;俭省与节约仅仅是一种人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那种人的环境要求他们节俭;但是,一个拥有大量不动产的富人若量入为出地生活,却是为国服务的行为。说到这位伊壁鸠鲁主义者本人,他总是能驾驭自己的欲望,总能根据实际情况舍弃任何东西:若没有真正的埃赫米塔日红酒,他自可以满足于清淡的波尔多酒;好多个早晨,他并不喝圣洛朗酒注122,而是换换口味,喝福隆泰尼酒注123;晚饭后,若有许多同伴,他能不喝塞浦路斯红酒,甚至不喝玛德拉酒注124,还会认为喝托凯葡萄酒乃是奢侈之举。然而,心甘情愿的自我克制却统统是表面文章,惟有盲目的狂热者和热衷者才会去身体力行。他会引用尊敬的沙夫茨伯里注125爵爷的话来反驳我,告诉我说:人们不自我克制,也能得到美德,也能和蔼友善;使美德变得无法企及,乃是对美德的冒犯;我将美德说成了妖怪,使人们因以为它无法实行而退避三舍;不过,至于他,他能于赞美上帝的同时,怀着善心享用上帝创造的生灵;他亦绝不会忘记我在本书第127页所说的一切注126。最后,他会问我:一国的立法者与智者极力遏止渎神与败德行为、为上帝争光的同时,是否公开承认自己心中毫不在意臣民所看重的安逸与快乐,毫不在意财富、权力、荣誉以及其他所有被叫作国家的真正利益的东西;不仅如此,我们的神职人员中最虔诚、最渊博者最关心的,是否就是让我们皈依宗教?他们恳求神不但将我们的心,而且将他们自己的心摆脱现世欲望及一切肉欲,而在同一次高声祷告中,他们是否也恳求神将一切现世祝福与世俗幸福泼洒给他们所属的那个王国?261

    提出以上借口、托辞及一般答辩的,不仅是臭名昭彰的恶棍,而且是人类的大多数。你若触及了人们那些与生俱来的性向,并深入考察他们对宗教真正价值的看法,便能将他们的心思全力倾注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所有的人皆羞于其心中感到的许多弱点,便竭力彼此掩藏他们自己,掩藏其丑陋的裸体,用和善及关心公众利益的华丽长袍,将自己的真正动机掩盖起来。他们想遮掩自己龌龊的欲求,遮掩自己畸形的欲望。同时,他们心中却很清楚:他们非常热衷那些为他们所珍爱的奢欲,他们没有能力公开踏上通向美德的艰辛崎岖之路。262

    说到前面最后两个问题,我承认它们的确很令人困惑:对伊壁鸠鲁主义者的问题,我不得不做肯定的回答;除非我打算指责国王、主教及所有立法者的诚心(上帝禁止如此!),否则,伊壁鸠鲁主义者的见解便完全能反驳我的见解。我只能为自己辩护说:将全部现实联系在一起看,人类智力当中尚存在着某种神秘的性质;为使读者相信我并没有回避问题,我将用下面的寓言阐明这种神秘性质是无法理解的。

    据说,在古老的异教时代有个古怪的国度,那里的人大谈宗教,绝大多数人表面上都显得十分虔诚。他们最大的道德罪恶乃是馋酒,它被当作一种该诅咒的罪孽来扑灭。然而,人们却一致赞成一点,即每个人天生就馋酒,或多或少。所有的人都被允许适度地喝少量淡啤酒。谁若假装没有淡啤酒也能活,便会被看作伪君子、恨世者和疯子。然而,公开承认喜欢喝啤酒、并过量饮之者,却被看作邪恶之徒。尽管如此,啤酒本身却一向被看成上天的赐福,而饮用啤酒亦被看作并无害处。错在滥饮,错在驱使人们喝啤酒的动机。有些人为了解渴而饮用一丁点啤酒,便会被视为犯下了大罪;而另一些人大量饮酒却根本不算犯罪,因为他们以无所谓的态度看待啤酒,之所以饮用它,仅仅是为了恢复自己的面色。263

    他们不但为自己酿造淡啤酒,而且为其他国家酿造。他们出口少量淡啤酒,能换回大量的货物,包括威斯特伐利亚火腿、牛舌、腊肉,以及博洛尼亚香肠、熏青鱼、腌鲟鱼、鲟鱼子酱、腌鲥鱼,还有其他一切能使他们愉快佐酒的食品。一些人酒量很小,却囤积了大量啤酒不用,通常会招来嫉妒,同时会在公众中声名狼藉。自己不拥有足够的啤酒,谁都不会自在。人们认为:最大的灾难就是存啤酒花而不用,而每年喝掉的啤酒越多,国家就越是会兴旺。

    对出口啤酒换回的货物,政府制定了许多非常明智的制度,大力鼓励盐和胡椒的进口,对一切腌制不良的食品课以重税,并且想方设法,严禁出口本国的酒花和大麦。掌权者们在公众场合里表现得全不馋酒,对啤酒毫无兴趣,制定了一些法律以防止酒欲增长,并且处罚敢于公开饮酒的坏蛋。然而,倘若你仔细考察他们每一个人,加意窥视他们的生活与谈话,他们却似乎更热衷啤酒,至少他们喝的啤酒比其他人更多。而他们却总是借口说:他们恢复面色所需的啤酒多于其治下其他人所需要的;他们心中考虑的主要问题根本不是他们自己,而是让全体臣民大量生产淡啤酒,是要臣民对啤酒花和大麦产生大量的需求。264

    由于不禁止任何人饮用淡啤酒,神职人员便像俗人一样地喝它,其中有些人喝得极多。但所有神职人员却都渴望被别人认为:由于职务所系,他们的酒欲并不像别人那么强。他们总说自己饮酒仅仅是为了恢复面色,绝不为了其他。在宗教会议上,人们的表现更为真诚,因为一来到会场,无论是俗众还是神职,无论是身居最高位者还是最微贱者,皆会公开承认自己馋酒,而恢复面色乃是自己最不在乎的事情;他们的全部心思都在淡啤酒上,都在扑灭自己的酒欲上,无论他们装得多么与此截然相反。最值得一提的是:将那些真相透露给任何心怀偏见者,事后在神庙之外利用他们的坦白,还会被视为极不恰当的做法;人人都认为:说一位神职人员“馋酒”乃是对他的重大冒犯,尽管你曾看见他成桶地狂饮淡啤酒。他们布道时的一些主要话题是馋酒的罪恶,以及扑灭酒欲之愚蠢。他们规劝听众抵御酒欲的引诱,高声谴责淡啤酒,并常常告诉人们:倘若为寻快乐而喝,或者不是为恢复面色,而是为其他目的而喝,那么,淡啤酒便是毒药。265

    这些神职人员与众神沟通时,为从众神那里得到了大量令人惬意的淡啤酒而感谢众神,尽管如此,他们仍说自己并不贪酒,并一向克制自己的酒欲。但同时,他们却全然沉醉在那酒中,而众神将酒赐予他们,本意是让他们用于更高尚的目的。他们为自己的冒犯行为祈求宽恕之后,便渴望众神减弱他们的酒欲,赋予他们抵御强烈酒欲的力量。然而,在他们产生最清醒的愧疚时,当他们吃着最简朴的日常吃食时,却从未忘记过淡啤酒,因而祈祷自己永远能喝到大量的淡啤酒。他们信誓旦旦地说:无论到此刻为止他们在克制酒欲方面的表现有多糟糕,今后他们除了为恢复面色之外,绝对滴酒不沾。266

    以上就是全部有代表性的托辞。数百年来,他们一直丝毫不变地利用这些托辞。其中有些人认为:众神能知道未来,知道一月份听到的许诺与去年六月听到的毫无二致,因而并不相信誓言的内容。这就像我们不相信那些可笑的付货保证书一样,它们承诺给我们提供货物,今天是为了金钱,明天却一无所图。他们常常神秘莫测地开始祈祷,其中极为高尚地言及不少事情。但他们心底对那个高尚世界的迷恋,却从未让他们结束祈祷时忘记祈求众神保佑并繁荣酿酒业及其所有分支,并且为了全体大众的利益,保佑啤酒花和大麦的消费量与日俱增。

    [V] 而那种毁灭了勤勉的满足。 (第21页第6行)267

    许多人都告诉我:勤勉的克星是懒惰而不是满足。因此,为了证明我这个论断(在一些人眼里,它似乎自相矛盾),我将分别地论述懒惰和满足,然后再论述勤勉,以使读者做出判断:与勤勉最为对立的究竟是懒惰还是满足。

    懒惰乃是一种对忙碌的反感,通常伴以一种毫无道理的欲望,即始终保持无所事事的状态。若没有任何有保障的雇佣的约束,所有的人皆懒惰,皆会拒绝为自己或他人而忙碌。除了对被我们看作地位不如我们者、对希望获得其服务者,我们很少说其他人懒惰。儿童不认为其父母懒惰;仆人亦不认为其主人懒惰。即使一位绅士极度耽迷安逸懒散,连自己的鞋子也不愿穿(尽管他年轻矫健),也没有任何人为此说他懒惰,只要他还养得起一个脚夫,或者养得起能为他做这件事的某个人。

    德莱顿先生曾为我们详细叙述过一位奢侈的埃及国王表面上究竟如何懒散注127。那位国王陛下将礼物赐予自己的一些宠臣,在场者包括一些重要大臣。国王准备签署一份羊皮纸证书,以确认他的馈赠。起初,他神情庄重而不安地徘徊了几次,接着,他像个疲乏者那样地坐了下来;最后,他很不情愿地做着要做的事情,拿起笔来,非常严肃地抱怨托勒密这个名字太长,并说非常关心此人,因为后者找不到一个单音节的字代替他原来的名字。国王认为那个新名字将会省掉国王的很多麻烦。268

    我们常因自己的懒惰而责怪别人懒惰。几天以前,在一起织毛线的两名年轻女子彼此还说:那个门里吹来一股讨厌的冷风,妹妹,你离那扇门近,求你把它关上。那位更年轻的女子确实受累朝那扇门瞟了一眼,却坐着没动,一言不发。姐姐又说了两三遍,见另一位既不回答,又纹丝不动,终于愠怒地站了起来,自己关上了那扇门。她坐回原处,狠狠地瞪了那年轻些的一眼,说道:“天哪,贝蒂妹妹,我这辈子也不会像你这么懒。”她说这话时很认真,脸上甚至泛起了红色。我承认,妹妹本来应当起身去关门;不过,姐姐若不过分看重自己的劳动,当冷风使她烦恼时,她本来应当二话不说,马上自己去把门关上。她离那扇门只比妹妹远半步;至于年纪,她与妹妹相差不到十一个月,而且两人都不到二十岁。我认为,很难判断出这两人当中谁更懒惰。269

    世上有上千的可怜虫,为了几近乌有的报酬而耗尽骨髓地干活,因为他们根本想不到或忽视了自己吃苦的价值;而另一些精明者则懂得自己工作的真正价值,拒绝受雇于低于标准工钱的工作,这并非由于他们生性消极,而是由于他们不想降低自己劳动的价格。一位乡绅在交易所后面看见一个杂役两手空空地溜达,便对他说:求你,朋友,请你替我将这封信送到弓街教堂去,我付你一个便士,好吗?那脚夫说:我真的很想去,可是,我要两个便士才会去,老爷。乡绅不给两个便士,杂役便转身告诉乡绅说:若挣不到什么钱,与其干活,不如闲荡。宁愿闲荡而分文不挣,也不愿去不费气力地挣上一个便士,乡绅将这看作那杂役的无比懒惰。几小时以后,乡绅碰巧在斯莱德尼德大街注128的一个小酒馆里见到了几位朋友,其中一位忽然想到自己忘了当夜要去邮局取一张汇票,因而正急得要命,急需有个人立刻雇一辆能够飞跑的出租马车,替他去一趟邮局。当时已是晚上十点多,又值深冬,那天夜里还下着大雨,附近的杂役们全都上床睡觉了。那位先生非常焦急不安,说无论付多少钱也必须派个人去取支票。最后,有个跑堂的见他如此急切,便告诉他说自己认识一个杂役,倘若觉得这差使的工钱值得一挣,此人便会起床去跑一趟。那位先生非常急切地说:值得一挣,千万别担心钱,好小伙子,你若认识什么人,就让他尽全力去跑一趟吧。他若能在午夜十二点以前赶回来,我就付给他一个金币。听了这番话,那跑堂的便担起了使命,离开屋子,不到一刻钟便回来了。他带来好消息说,那差使将被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这时,小酒馆里的人们又像以前那样各自去消遣。可是,快到十二点的时候,人们却纷纷掏出了怀表,纷纷讨论起那杂役何时能回来。有些人说他能在钟敲午夜之前赶回来;另一些人却认为那不可能。离十二点只剩三分钟时,那快腿差人进了屋子,浑身冒着热气,衣服全被雨水淋透了,满头大汗。他身上除了钱夹里以外,没有一样东西是干的。他从钱夹里拿出刚刚取到的支票,朝那跑堂走去,将支票交给了那位先生。那位先生对他的效力感到非常高兴,便给了他事先应允一个金币。另一位先生为他倒了满满一大杯酒。所有的人都夸奖他勤劳肯干。那杂役走近灯光,去拿那杯红酒,我前面提到的那位乡绅大大吃了一惊,因为他认出此人就是那个曾拒绝他的一便士的杂役,而当时他认为此人是天底下最懒的人。270-271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世上有两种没有工作的人,一种是由于缺少能使其尽力挣得最大收益的机会,另一种则由于没有干劲而怠惰懒散,宁愿挨饿也不去奋起工作,我们不应将这两种人混为一谈。若不注意这一点,我们必定会根据人们对出卖自己劳动预期所获价值的估计,宣布说世人多少都有些懒惰,因而最勤勉者亦会被称为懒汉。272

    我将心意的平静和安宁称为“满足”。人们认为自己很幸福时,便会产生这种满足感,并且会安于这样的状态。这意味着我们目前的环境对我们很有利,意味着一种安宁平静,而只要人们还热衷改善自己的处境,便极少能产生这种安宁平静的感觉。满足是一种美德,而对这种美德的赞誉既没有多少依据,又极不可靠,因为人的处境各有不同,而一旦具备了这种美德,便会被臧否不一。

    一个单身男人本来在一个辛苦的行业里艰苦劳作,一位亲戚留给他每年一百英镑的遗产。运气的这个转变很快就使他厌倦了工作。他没有足够的勤奋精神让自己继续向上而立身世界,便决定什么事情也不做,只靠那笔年金生活。只要他清醒地生活,为所获付费,不得罪任何人,人们就会将他称为一个诚实、安分的人。他住的那个客栈的店主、女房东、裁缝,以及其他人都来分享他拥有的东西,而社会亦因他的纳税而一年比一年更好。尽管如此,他若去经营自己的或其他的任何行当,还是势必会妨碍别人,一些人会由于他的所获而得到的更少。所以说,虽然他是世上最悠闲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时中,他要在床上躺十五个小时,其余时间无所事事,慢吞吞地打发时光。但是没有一个人对他不以为然,而他这种消极精神则被冠以“满足”的荣名。273

    然而,倘若这个人结了婚,有了三四个孩子,却依然保持同样的安逸态度,心满意足地享受自己的财产,根本不奋力去挣一分钱,耽于其从前的怠惰中,又会如何呢?首先,他的亲戚们(或者至少是他的熟人们)会对他这种不尽责任感到惊恐,因为他们预见到他的收入并不足以使这么多孩子健康成长,因而担心其中某个孩子将来即使不会成为沉重负担,也会成为他们的一个耻辱。这些担忧一时在人们之间窃窃私语,口耳相传,同时,此人的叔叔格莱坡注129让他去工作,并受累用这样的套话来开导他:什么,侄儿,还没找个事儿做!真叫我失望透啦!我想不出你怎么打发你的时间。你要是不愿意做你的本行,还有五十种挣钱的法子呢。你每年有一百镑,这不假,可是你的开销也在年年增加呀,等你的孩子长大了,你还做什么呢?你比我强,我看重你胜过看重我自己,可你没看见我扔掉生意不管吧?不但不扔,我还把话说在明处:我就是拥有整个世界,也不会像你这样过日子。我承认,这事儿跟我半点关系也没有,可是人人都在哭。像你这样一个年轻男人,四肢不缺,身体没毛病,居然不动手去做点事情,这真丢人。倘若这些规劝暂时尚未使他改进,他又有半年多无所事事,所有邻里都会议论他。那些曾一度使他获得“诚实、安分者”名声的品质,现在却同样使他被称为“最糟糕的丈夫”和“世上最懒的家伙”。由此可见:我们谈到行为的善与恶时,考虑的只是这些行为对社会的损益,而并不考虑这些行为是由谁做出的。(参见第34页注130)274

    勤劳与勤勉常被混用,用以指同一种事物,但这两者之间却迥然有别。一个贫穷的倒霉鬼既不勤劳,亦不聪慧,虽能俭省与吃苦,却根本不去奋力改善自己的境况,安于现状。而“勤勉”则指许多种品质,其中之一是对收获的强烈渴望,还有一种是要改善我们处境的不懈欲望。人们或想到自己从事的行业的传统收益,或想到自己所占份额甚少的生意中的分红,往往通过两种方式去赢得勤勉的名声。他们或者必须依靠足够的勤劳,去发现那些不同寻常、尚未得到承认的办法,去扩展生意,增加收益;或者必须加倍地干活,以获得勤勉之名。一个生意人若悉心经营自己的店铺,恰当地照顾顾客,他便是他那个行业里的勤劳者。然而,若是除此之外,他还真正苦心致力于使自己出售的、同等价格的商品比其邻人的更好,或者依靠善待顾客或其他良好品质,结交了许多朋友,以此竭力招揽顾客,我们便可以称他为勤勉者。一个处于半失业状态的船夫,却从不玩忽自己的行当,一旦有活便去完成,他就是个勤劳的人。然而,他无活可做时若也做其他差事,甚至去擦皮鞋,或是去做守夜人,他就理当获得勤勉的称号。275

    我们将会看到:若能正确理解本篇评论中的话,那么,懒惰也好,满足也罢,这两者其实是很接近的。若一定要说它们之间存在着什么巨大差异,那就是:满足与勤勉的对立,更甚于懒惰与勤勉的对立。

    [X]……使一个伟大而诚实的蜂国

    (享有世上最多的便利)。(第23页第2行)276

    在人民满足于贫困艰苦的地方,大概能够实现这一点。然而,他们若既要享受世上的安逸和舒适,又同时要像那些好战的国家一样富裕、强盛和繁荣,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我曾听人们谈到斯巴达人的强大军力超过了所有的希腊城邦,更不用说他们的非凡节俭和其他典范美德了。然而,世上肯定从未有一个民族的伟大比斯巴达人的更空洞。他们生活其中的辉煌还不及一个剧场的辉煌。他们唯一能引以自豪的事情,乃是他们什么都不去享受。其实,他们既害怕外邦,又看重外邦。斯巴达人素以军事上的勇猛无畏与高超的作战技能著称,乃至其邻国人不仅在战争时为他们提供友谊和援助,而且哪怕能让一位斯巴达将领去统率他们的军队,也会感到心满意足,并认为那必定能赢得战争。不过,当时斯巴达人的纪律极为严苛,其生活方式亦极为简朴,禁绝一切舒适,乃至我们当中许多最有节制的人,都绝不会服从那些令人如此不适的严苛律条。斯巴达人使用一种完美的货币:金币和银币均遭到贬抑。他们使用的货币是铁做的,堪称外表虽好却不值钱。要换二三十镑,需要一只相当大的箱子去装那种钱币。挪动那只箱子,则实在不亚于去牵动一头约克郡公牛。斯巴达人反对奢侈的另一个药方,乃是他们全都必须在一起共吃同样的饭食,而极少允许任何人在自己家中独自吃喝,乃至一位斯巴达国王阿吉斯打败雅典人凯旋回家后曾想将属下打发走(因为他想与王后单独进餐),却遭到了军事首领们的非议。注131277

    普鲁塔克说,在训练青年方面,斯巴达人最关心的是使青年成为良好的臣民,能够忍耐长途单调行军的疲劳,并具备不获胜绝不离开战场的决心。他们一到十二岁,便分小批住在一起,睡蒲草床,蒲草生长在欧罗塔斯河畔。蒲草叶尖很锋利,但他们不用刀子、而只用手将它们撕下来。在严冬,他们在蒲草中掺入些蓟草冠绒,用以取暖(见普鲁塔克著《列古戈斯传》)。很显然,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世上没有一个民族会不具备阳刚之气。不过,由于斯巴达人弃绝了一切生活舒适,他们要慰藉痛苦,除了一种荣耀以外,便一无所有了,那就是他们骁勇善战,能适应艰难困苦。这种荣耀乃是一种幸福,世上极少有哪个民族愿意将它看作幸福。虽然斯巴达人曾一度成为世界的主人,可是一旦他们不再如此,英国人还是几乎很难艳羡斯巴达人的那种荣耀。当今人们所需要的,我已经在“评论O”中阐明了,那段评论讨论的是真正的快乐。278

    [Y]享有世上最多的便利。(第23页第3行)

    “恰如其分”注132与“便利”这两个字,其含义非常模糊,若不知道使用这两个字者的身份及其环境,我们便无法理解它们。在“评论L”中,我已经大略探讨了这两个字的意义。金匠、绸布商,或者任何一位信誉最佳的店铺老板,若积累了三四千英镑的财产,每日必定都要吃两道肉菜,在星期日,还要吃些更不同寻常的菜肴。他的妻子必定会在自己的卧房里铺上锦缎被,并在两三个房间里摆放上好的家具。来年夏天,她必定会在乡间盖上一座房子,至少会造一处非常不错的寓所。在城外有房子的人,必须有一匹马。他的仆人亦必须有马。倘若生意还算过得去,他便会期望八年或十年后养一辆马车。尽管如此,他仍然希望自己“为奴”(这是他自己说的)二十二三年之后,每年至少能有一千英镑让长子去继承,其他孩子还各有两三千英镑作为安身立命的资本。处在这种环境中的人为每日的面包而祈祷(并且仅仅为每日的面包而祈祷)时,人们便会认为他们十分谦逊。无论你将这称为骄傲,奢侈,浮华,或者随便什么,皆无所谓;不过,在一个繁荣国家的首都,就应当如此生活。境况不及此辈者必定会满足于不那么破费的便利,而境况优于此辈者则必定会使其便利更为昂贵。有些人将用盘子上菜称作“恰如其分”,而将马车列为舒适生活的必需品。倘若一位贵族每年没有至少三四千英镑的开销,这爵爷便会被视为贫穷。注133279

    本书第一版问世后,有几个人曾反驳我,其方法是证明过度的奢侈必将导致一切民族的毁灭。我马上做出了回答,向他们说明了我论述这个问题时所加的限定。因此,为使未来的任何读者都不会在这个问题上误解我的意思,我还要指出本版及前一版中的那些提醒与附加条件。倘若它们未被忽视,便必定能够通过一切合理的检查,并排除一些可能针对我的责难。我已提出过一条永远不可违背的座右铭,即应始终让穷人去工作;缓解他们的需求乃是明智之举,但满足其需求却是愚蠢之举;应当全面鼓励农业和渔业的发展,以保证食品供给,进而使劳动力成为廉价。我将无知称作社会结构的必要成分。从以上这一切看来,我显然绝不会以为一国应当普遍提倡奢侈。同样,我也提出:财产应当得到保障;公正的法律应当得到实施;一切事务均应顾及国家利益。不过,我最坚持并反复强调的一点却是:要重视贸易的收支平衡,立法者应当特别注意勿使每年的进口超过出口。即使做到了这些方面,并且没有忽视我提到过的其他事情,我还是要强调一点:任何外来的奢侈品都不能毁灭一个国家。惟有在人口众多的国家才能见到高度的奢侈,并且惟有在其上层才能见到。一国人口愈多,其最底层者的人数亦愈多,他们是养活一切人的基础,是广大的贫穷劳动者。280-281

    一些人过分热衷仿效命运胜于他们的人,此辈的毁灭乃是咎由自取。这根本不能反驳奢侈,因为无论是谁,只要其生活入不敷出,便是个傻瓜。一些有钱人养着三四辆马车,同时还有财产让子女继承;而一个年轻店主却会只因为养了一辆破马车而破产。一个富国里不可能没有挥霍者,但我却从不知道世上有哪个城市里全都是挥霍者,只知道世上有垂涎挥霍者的人,其数量足以满足挥霍者们的需求。一位老练的商人会因过度挥霍或不加小心而破产,一位从事同样行业的年轻新手,也能在四十岁以前依靠节俭或更为勤勉而致富。何况,人类的弱点往往会产生相反的作用:有些人谨小慎微,却从未发达过,因为他们过于吝啬;而大手大脚者尽管随意花钱,似乎并不看重钱财,却积聚了大量财富。不过,命运必会变幻无常。那些最可怜者无论是死是活,一样不利于社会。洗礼乃是葬礼的恰当平衡。因他人的厄运而受到直接损失的人会感到非常倒霉,纷纷抱怨,大吵大闹;但是,因他人的厄运而获益的人(历来总有这样的人)却会一言不发,因为他们绝不愿让别人以为他们的好运来自我们邻人的遭灾及损失。命运的浮沉构成了一个转动不已的轮子,推动着整个机器的运转。哲学家敢于将其思想延伸到他们眼前狭窄方向之外的所在,将文明社会的兴衰仅仅看作呼吸的起伏;而社会气息的下沉也像最完美动物气息的下沉一样,皆为呼吸作用的组成部分。因此,永不静止的命运的无常气息之于政治实体,便犹如漂浮不定的空气之于有生命的动物。282-283

    所以,贪婪与挥霍对于社会都同样不可或缺。一些国家的人会普遍比另一些国家的人更浪费,因为造成两者恶德的环境有所不同,各自的社会体制及自然环境亦不相同。我这里要请留心的读者原谅,因为我担心你们会忘记一些我反复强调过的事情,其具体内容可见于读者已经看过的“评论Q”。金钱多于土地、沉重的税赋、生活必需品的稀少、勤勉、劳累、不断进取的积极精神、恶劣脾气与阴郁性格;年迈、智慧、贸易,以及我们通过自己的劳动所获得的富裕,还有得到确保的自由和财产,这一切皆能使人趋向贪婪。与此相反,懒散、满足、好脾气、乐天态度、青春、愚蠢、专断的权力、容易到手的金钱、丰富的生活必需品,以及财产的变动不定,这样的环境则容易使人趋向挥霍。在最盛行的恶德是贪婪的地方,挥霍便会相应减少。但是,世上既从未有过一国的全民节俭,并且,全民若不需要,亦不会产生全民的节俭。

    禁止奢侈浪费的法律可能对穷国有用,那个国家或许刚刚经历了战争、瘟疫或饥馑的大灾难,百废待兴,穷人失业。然而,为使穷人生活在一个富裕的王国而去照顾穷人的利益,却是一个错误。我应当用以下的话来结束对《抱怨的蜂巢》的评论:我可以对提倡全民节俭的人们保证,我们若是让我们英国的女子少穿些亚洲丝绸,便绝不可能让波斯人和其他东方国家购买大量的英国优质棉布去消费。2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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