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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霍拉修与克列奥门尼斯的第五篇对话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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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他们的生活制定任何良好的规矩,我便会相信他们始终会生活在不合状态中。后代的人数愈多,那上年纪的野蛮男人便愈会困惑不已,因为他想管理后代,却没有这种能力。后代的人数增加了,他们便不得不扩大自己的活动范围,而不能长久地居住在其出生地。谁都不愿离开自己的家园,那家园若能使他们获得丰饶的收获,便更是如此。我愈是想到这一点,愈是深入考察这样一群人,就愈是无法设想他们如何能形成一个社会了。263

    克列奥门尼斯:能使人们具备社会性的,首先是人们共同面临的危险,它能使最敌对的人们联合起来。他们势必要面临这些危险,它们来自野兽(因为凡有人居住的地方都有野兽)和人类天生本没有自卫能力。这个残酷的因素往往会妨碍我们人类数量的增长。264

    霍拉修:这么说,这个野蛮男人及其后代并不太可能一起生活上五十年。我很容易设想:我们这个野蛮人家族会因后代过多而困难重重。

    克列奥门尼斯:你说的不错。一个没有武装的男人及其后代,根本不可能如此长久地避开那些饥饿的捕食动物,它们靠所有捕到的动物为生;为了觅食,它们会搜遍各个地方,吃尽千辛万苦,尽管这要冒生命危险。我提出这个野蛮男人及其后代可能一起生活五十年,是因为我想向你表明:第一,一个未受任何教化的野蛮人不可能具备威廉·坦普尔爵士赋予他的那些知识与头脑注145;第二,那些与自己的族类交往的子女尽管由野蛮人养大,却还是会变得能被治理;结果,这些子女长大成人之后便能够适应社会,无论其父母可能何等无知,何等不善管理。265

    霍拉修:真要感谢你这么说,因为它使我明白了:最近于野兽的第一代野蛮人,已经足以造就出适于社会的后代了。不过,造就出适于从事治理的人,却要具备更多的条件。

    克列奥门尼斯:我要回到我方才提出的那个推断上了,那就是使野蛮人具备社会性的首要动机。我们不可能确切知道初民的任何情况,因为他们没有任何文字。但我想,按照常理,那个动机极可能是他们共同面对捕食野兽的危险。像这些随时都准备为自己的幼仔捕食的狡猾野兽一样,人也会去捕食那些毫无自卫能力的动物。一些更大胆的野兽则公开进攻成年男女。使我更确信这个观点的,是我们的一种普遍一致的看法,它可以追溯到最古老的年代,并且产生于不同的国家。在一切民族幼年时期的历史里,充满了有关人兽冲突的叙述。它是最遥远古代的英雄们的主要业绩,他们最英勇无畏的业绩表现在屠龙降怪上。

    霍拉修:你相信世上存在过人面狮身怪、怪蛇、飞龙和口中喷火的公牛么?266

    克列奥门尼斯:像我不相信现代的女巫一样。但我相信,这些虚构的怪物无不来自那些凶恶残暴的野兽,来自它们造成的种种祸患,来自其他一些使人恐怖的现实。我还相信:倘若任何人都不曾见过马背,我们就永远不会听说肯陶洛斯注146。我们也能断定,其他动物身上也隐藏着一些野蛮动物表现出来的那种巨大力量和暴怒,也隐含着各种有毒动物毒液的那种惊人力量。毒蛇出人意料的突然袭击,毒蛇的种类繁多,鳄鱼的庞大躯体,某些鱼类的奇形怪状,另一些鱼类的翅膀,这些都能激起人的恐惧。说单单是恐惧这种激情使被吓坏的人想象出了喀迈拉注147,这是难以置信的。白天经历的危险往往会在夜里困扰人,这又增添了人的恐惧;而人们记住的梦境则很容易被混同于现实。此外,人天生就是无知的,但又渴求知识,这往往会增加他们的轻信,而轻信则是希望与恐惧所造成的主要后果;另外,绝大多数人都强烈渴望获得喝彩赞美,都极为重视Merveilleux注148,极为重视它的见证人和叙述者。我是说,你若考虑到了这一切,便很容易发现:虽然许多生灵都被谈论,被描述,被正式地描绘出来,而实际上它们却纯属子虚乌有。267

    霍拉修:对于妖怪的来源,对于任何神话传说的来源,我并不感到奇怪。但我承认:在你用来说明使人为了共同利益联合起来的那个首要动机的理由当中,我却发现了某种非常令人困惑不解的东西,而我从未想到过它。我想到了你描述的人的生存处境:人赤手空拳,毫无自卫能力,面对着大量动物,它们饥饿、贪婪、嗜血,力量比人大,并且天生具备进攻的武器,因此,我简直无法想象我们人类如何竟会生存下来。

    克列奥门尼斯:你这个见解很值得注意。

    霍拉修:这实在令人惊诧。狮子和猛虎是何等卑鄙恶劣的野兽啊!

    克列奥门尼斯:我倒认为它们是非常完美的动物。最令我赞美不已的,就是狮子。

    霍拉修:我们说狮子宽宏大量,知恩图报,这实在是非常奇怪。你相信它们会如此么?

    克列奥门尼斯:我并不费心去琢磨狮子,我所赞美的是狮子的筋骨、身体构造以及它的强烈欲望,因为它们都恰当地彼此相应。在大自然的一切作品上,你都能看到秩序、对称和高于一切的智慧。但是,大自然里却没有一台机器能像狮子那样,其各个部分都符合各自在整体中所要达到的目的。268

    霍拉修:那个目的就是毁灭其他动物。

    克列奥门尼斯:这不假;但这个目的又是何等显著,它毫不神秘,确确实实!葡萄是用来酿酒的,人是用来构成社会的,这些真理在每一个体身上尚不能体现出来;而每一头单个的狮子身上却都带着真正威严的印记。只要一见到狮子,连最强壮的动物也会俯首帖耳,浑身战栗。仔细观察狮子那沉重的利爪,狮爪的巨大尺寸,那上面坚实的肌肉,仔细观察它可怕的牙齿,强壮的颚部,以及同样令人战栗的宽大狮口,我们便会十分清楚其用途何在了。不仅如此,狮子四肢的构造,狮子肌肉筋腱的强悍坚韧,狮子骨骼的坚实,也全都超过了其他动物,而狮子的全身构造及其永不休止的怒气、行动的迅速与灵活,这些无不使它成为野兽之王。若考虑到这一切,而看不到大自然的意图,看不到大自然为狮子这种美丽的动物设计了何等令人赞叹的技能,使之能去进攻和征服其他动物,那便是愚蠢。

    霍拉修:你是位出色的画家。但是,你判断一种动物时,何以要以它那些被误解的特性为根据,而不以它的起源、即最初产生它的状况为根据呢?天堂乐园里的狮子本是性情温和而忠实的动物。听听弥尔顿是如何描述狮子在亚当和夏娃面前的行为的吧。269

    他们躺在那柔软的、绒毛般的河岸旁,那里铺满了鲜花:

    ……他们周围,地上的各种野兽在玩耍,

    它们来自树林或荒野,森林或洞穴;

    狮子在跳来跳去,用爪逗弄着幼仔;

    狗熊,老虎,山猫和豹子

    全都在他们面前跳跃嬉戏……注149

    在乐园里,狮子靠吃什么为生?这些食肉野兽又靠吃什么为生呢?

    克列奥门尼斯:我不知道。相信《圣经》的人,谁都不会怀疑:天堂乐园的状况以及上帝与第一个人之间的交流,都是超自然的,如同太初创世一样。因此,我们不能设想能用人的理性去解释它们。倘若能用人的理性去解释它们,那么,摩西就不必去回答那些他无法回答的问题了。他为我们讲述的那些时光的历史极为简明,无可指责,都被包含在其他人对那些讲述的阐释和注解里。270

    霍拉修:除了能从摩西的话里得到证实的东西,弥尔顿并未提到乐园里的其他情况。

    克列奥门尼斯:从摩西的话里,根本不可能得到证明说那种纯真无邪的状况持续了很久,乃至持续到了山羊或其他任何胎生动物能生养哺育幼仔的时候。

    霍拉修:你的意思是,天堂乐园里不可能有动物幼仔。我绝不会对一首那么好的诗如此吹毛求疵。我丝毫没有这个打算。我念这些诗句,意在向你表明:在天堂乐园里,狮子必定是可有可无,无关紧要的;此外,那些自称发现了自然之作的缺点的人,大概会对大自然提出公正的责难,因为她毫无目的地赋予了一种伟大的动物如此众多的卓越特性,而这是挥霍浪费。他们会说,大自然赋予了一种动物何等多样的毁灭性武器!赋予了它何等惊人的四肢及肌腱力量!它们是做什么用的呢?只是为了安抚和逗弄幼仔罢了。我承认:在我看来,这种领域,这种派给狮子的任务,仿佛很不恰当,并且很欠深思熟虑,如同你让亚历山大大帝去当看护一样。

    克列奥门尼斯:你若看见狮子在熟睡,你尽可以在它身边走来走去,走多少次都可以。若除了见过公牛在母牛群里安静地吃草,而没有见过其他情况下的公牛,谁都不会认为公牛有机会使用它的犄角。但是,你若见过一头公牛受到狗群、狼群或任何一群天敌的进攻,便会很快发现:犄角对公牛是非常有用的。狮子天生并不是永远生活在天堂乐园里的。271

    霍拉修:我同意你这个说法。倘若创造狮子是为了实现天堂乐园以外的那些目的,那么,有一点便十分明显:人的堕落自从创世之初便注定了。

    克列奥门尼斯:这是预先就知道的。任何事情都不能瞒过全能的上帝,这是确定无疑的。但我绝不承认它损害或影响了亚当的自由意志也是前定的(predestinated)。“前定的”这个字引起了世人的诸多争论,这个字本身一直是众多重大争论的起因。由于极难对它作出确切解释,我曾下决心绝不参与有关它的一切辩论。

    霍拉修:我不能强迫你这么做。但是,你如此赞美的那种事情,却必定要牺牲我们人类的数千条性命。数量很少的人在尚无火器,或至少在尚无弓箭的条件下,居然能够保卫自己,在我看来这简直是个奇迹。要有多少个赤手空拳的男女,才能在与一对狮子的较量中取胜呢?

    克列奥门尼斯:尽管如此,我们人类还是生存下来了。在所有文明国家里,人们全都不再会沦为野人了。我们人类超于一切其他动物之上的智力,已经使那些动物感到害怕了。272

    霍拉修:我的理智告诉我,一定是如此。不过,我不得不指出:当人类的判断力按照你的意图为你解决什么事情的时候,它总是有准备和充分发展的;而在另外一些情况下,知识与推理论证则是时间的工作,直到许多代之后人才能进行正确的思考。请告诉我,人在拥有武器以前,他的判断力在抵抗狮子方面能派什么用场?究竟是什么没有使人刚一出生就被野兽吞掉呢?

    克列奥门尼斯:上帝。

    霍拉修:的确,但以理就是被奇迹拯救的注150;可是,又该如何解释其他人的情况呢?我们知道,在不同时代,都曾有大量的人被野兽撕成碎片。我想知道的是:当人类既没有自卫武器,又没有强大的防御工事去躲避残忍狂怒的野兽的时候,人们何以幸存下来,整个人类何以并未被野兽毁灭。

    克列奥门尼斯:我已经对你说过了。那是上帝。

    霍拉修:你如何证明那是靠了奇迹的帮助呢?

    克列奥门尼斯:你说的还是奇迹,但我说的是上帝,或者说是上帝主宰一切的智慧。273

    霍拉修:在世界之初,那种智慧也正如现在这样,不依靠奇迹,介入了我们人类与狮子之间,你若能向我证明这一点:那么,Eris mibi magnus Apollo注151。至于现在,我敢肯定:一头凶猛的狮子至少会像扑向一头牛或一匹马那样,迅速地扑向一个赤手空拳的人。

    克列奥门尼斯:一切特征、本能,以及被我们称作(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事物性质的东西,都是那种智慧的产物或结果,你不赞成这个说法么?

    霍拉修:我从来没有不这样想。

    克列奥门尼斯:如此我便不难向你证明这一点了。除了在非常炎热的国度里,狮子从不会在野外生活,这就像熊是寒冷气候的产物一样。然而,人类的绝大多数都喜欢适度温暖的气候,因而最愿生活在温带地区。人可能会不情愿地去适应寒冷的气候,或者以能力和耐力去适应炎热的气候;不过,使人体最感舒适的,还是温和的空气以及介于寒冷与炎热之间的气候。因此,大部分人类都自然地居住在温带气候里。同样的便利条件也使其他一切动物只选择温和的气候生存。这会大大减少人类遇到的困难,它们来自那些最凶残、最不可抵御的野兽。274

    霍拉修:可是,热带国家里的狮子和老虎,以及寒冷国家里的熊,究竟会不会仅仅生活在它们各自的边界里,而从不越界、从不四处游荡呢?

    克列奥门尼斯:我想它们不会不越界。在远离出生地的地方,人和家畜也常常会被狮子吃掉。任何野兽对我们人类的致命威胁,都不及人类彼此之间的致命威胁频繁。被敌人追击的人们会逃到那些他们绝不愿去的气候或国家里生存。同样,贪婪与好奇也往往会使人情愿去面对不必要的危险。而人们若满足于天性的需求,仅仅为了维持生存而以和其他动物相同的简单方式去劳作,本来是可以避免那些危险的。其他动物没有人那么多的虚荣心,并对自己的处境格外满足。我并不怀疑,在所有这些情况下,人类的大多数都受到过野兽和其他有害动物的危害。我也完全相信:单单由于这一点,在发明弓箭或更好的武器之前,任何数量的人群要定居或生活在炎热或严寒的国度里,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不过,这一切都无法推翻我这个看法,我想证明的是:第一,所有动物都依靠本能选择了使其感到最自然的冷热气候,因此,世界上便没有足够的余地,使人类既能在那里进行许多世代的繁殖,又几乎不必去冒任何被狮子或狗熊吃掉的危险。第二,最纯粹的野蛮人即使不依靠其理性的帮助,也会发现这一点。这便叫作“上帝的工作”,即在对宇宙的和谐配置中,那个最高的存在显示出来的永恒不变的智慧,即那条无法理解的因果链之源,毫无疑问,在那个链条上,一切事件都相生相克,相互依存。275

    霍拉修:你对这个问题的表述,比我想象的要好。不过,你所说的那个使社会产生的首要动机,恐怕与它毫无瓜葛。

    克列奥门尼斯:不必担心,世上还有一些野兽,而人类若没有武器、若不结成群体,若不互相帮助,便无法抵御它们。在温和的气候下,大多数未开化的国家都必定会存在狼群的危害。

    霍拉修:我在德国见过狼。狼的个头和獒注152一样,不过,我当时以为狼的主要猎物是羊。

    克列奥门尼斯:任何能被狼捕到的动物都会被它吃掉。狼非常凶残,若是饿急了,不但会捕食羊,而且也会捕食人和牛马。狼长着獒一样的牙齿,但除此之外它还长着用以撕扯的利爪,而那是犬类所没有的。最强壮的人的气力也很难敌过狼。而最糟糕的是,狼经常是成群出动,进攻整个的村庄。狼一窝产仔五六只或更多,人们若不联合起来共同抵御,并把消灭狼群当作大事,狼便会很快遍及全国。同样,野猪也是可怕的动物,而在温带气候下,没有野猪出没的大森林和没有野猪生活的地方是很少见的。276

    霍拉修:野猪的獠牙是它们的可怕武器。

    克列奥门尼斯:何况,野猪的身躯和力气也比狼大得多。历史中充满了对古代狼患的记载,也充满了关于英勇的人因战胜狼而赢得声誉的记载。

    霍拉修:那都是真的。但此前那些与怪物搏斗的英雄却都有武器,至少其中大多数都有。可是,一些身体赤裸、没有任何武器的人,究竟靠什么去和残暴狼群的坚齿利爪搏斗呢?一个人朝野猪长满棕毛的厚皮上打一下,又能给它造成什么伤害呢?

    克列奥门尼斯:一方面,我已经列举了人不得不害怕野兽的种种理由,因此,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应当忘记那些对人有利的因素。首先,在需要气力、机智和活力的技艺方面,习惯了困难的野蛮人大大超过了文明人。其次,在野蛮状态下,人的怒气能使人比在社会里更迅速地奋起,能更有效地帮助人投入战斗。生活在社会里的人,自幼便要通过各种途径学会自卫。他不得不如此。他必须学会用自己的恐惧,去克制和压抑大自然赋予他的宝贵才能。我们看到:大多数野生动物在其生命(或其幼仔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都会顽强地搏斗到死。只要一息尚存,它们就会拼命争斗,既不顾及对手的数量大大超过了自己,也不考虑自己的处境凶险。我们还看到:动物愈是未经教化,愈是不懂得瞻前顾后,便愈是会受那种最高激情的左右。父母对孩子的那种天生的关爱之情,会使男人和女人为了自己的孩子牺牲自己的性命,为自己的孩子去死。但他们往往因搏斗而死亡。一对警惕的父母尽管赤手空拳,但只要他们下了决心,那么,一只狼便很难叼走他们的孩子。至于说人生来就不具备自卫能力,一个知道自己胳膊的力量的人,竟会长期不熟悉自己的手指关节,至少不知道手指关节的作用,不知道手能抓紧东西的机能,这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即使最没有教化的野蛮人,在他成熟以前也已经会使用棍棒和长竿了。人最经常面临的危险来自野兽,因此,人必须最小心、最努力地防范这些危险。为了挫败这些敌人,为了消灭它们的幼仔,人会挖陷阱,还会想出其他一些计策。人发现了火以后,马上就把这种自然要素用于保卫自己,困扰这些敌人。有了火的帮助,人很快就学会了把木头削尖,这使当时的人制造出了长矛和其他砍杀武器。人对来犯、逃窜或飞走之敌产生了足够的愤怒时,往往会把随手抓到的东西投向它们。人有了长矛,自然会马上发明飞镖和投枪。到此,人或许会稍事停留。不过,到了适当的时候,人便会按照同样的思路造出弓箭。木棍和树条的弹性甚为明显,而我也敢说:用兽皮做绳比用亚麻制绳更加古老。经验告诉我们:在任何形式的政府(父母治理其子女的政府除外)产生之前,人类就可能有了以上这一切武器,还可能有了更多的武器,并且已经非常精通它们的使用了。同样,我们还清楚地知道:当野蛮人的数量很多、力量很强大时,即使没有更好的武器,他们也会冒险去进攻,甚至去追击那些最凶猛的野兽,其中包括狮子和老虎。还有一件事情值得考虑,它对人类有利,并涉及动物的本性,而生活在温和气候中的人有理由对它恐惧万分。277-279

    霍拉修:是狼和野猪么?

    克列奥门尼斯:正是。狼吃掉过大量的人,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但狼最自然的本性却是捕食羊和家禽;而只要狼能弄到死尸或者任何能充饥果腹的东西,它便很少去追击人或其他大型动物。正因为这一点,单个的人在夏季才不必过于担心受到狼的袭击。同样确定的一点是:野猪会追击人,许多野猪的胃囊中都塞满了人肉,但野猪天生却是以橡实、板栗、槲果和其他蔬菜为食物的。只是当偶尔找不到别的食物时,例如在气候极为寒冷、田野一片荒芜、大雪覆盖了一切的时候,野猪才不得不去找肉吃。所以说:除了在严寒的冬季里,这两种野兽对人的威胁显然既不算太大,也不算太直接。何况在温带也很少出现严寒的冬季。然而,它们终归是人类永久的敌人,它们会糟蹋和吞食一切能被人作为食物的东西。因此,我们不仅完全有必要对它们保持高度的警惕,而且必须不断地携手合作,以追踪和消灭它们。280

    霍拉修:我已十分清楚:人类若不曾相互帮助,共同对付野兽,便不能生存下来并繁衍众多,并且战胜其他一切有害于人类的动物。人们必须联合成起来,结成群体,这可能就是走向社会的第一步。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完全可以说:你已经证明了你那个主要观点。不过,把这一切都归因于上帝,并认为若没有上帝的许可便一事无成,这似乎不符合我们对这位最高存在的认识,因为我们认为他完美无缺,仁慈宽厚。一切有害的动物身上都可能有一部分对人类有益的东西。在卢坎注153提到过的那些最有害的毒蛇体内,是否并不含有某种尚未被发现的解毒剂或是其他良药,我不想与你争论这个问题。不过,种类繁多的食肉嗜血的动物,它们不仅在气力上超过我们人类,而且显然都具备天生的武器,实际上那些武器就是用来毁灭人类的。当我看到这一切时,便会想到:这些动物除了被用来惩罚我们人类,不知还有什么其他用途。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创造了它们。但我更无法设想,上帝的智慧竟会把它们用作使人类达到文明的工具。在与这些动物的冲突中,肯定已经有数千人被它们吃掉了!281

    克列奥门尼斯:在一个漫长的冬季里,十群野狼,每群五十只,会给上百万毫不抵抗的人造成大劫难;但是,其中一半的人都知道:一场瘟疫杀死的人要多于这么多野狼同时吃掉的人,尽管人们用有效的药物和能干的医生顽强地抗击瘟疫,结果仍是如此。正是出于我们与生俱来的骄傲之心,出于人类对自己的高度好评,人类才以为宇宙万物首先都是为了人类使用才创造出来的。这个误解使人类做出了上千种放肆的行径,并对上帝及其工作产生了种种可鄙的、最无价值的看法。狼吃人肉,这并不比人吃羊肉或鸡肉更残忍,更不合情理。野兽被创造出来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为了达到多少目的,这不是我们人类去裁定的事情。但我们知道:它们是被创造出来的,其中一些势必要给任何年幼的民族以及人类安身世界带来灾祸,这一点几乎是确定无疑的。你已经完全同意了这一点。不仅如此,你还进一步想到它们严重地妨碍了我们人类的生存,是人类生存不可逾越的障碍。为了回答你提出的这个难题,我曾对你阐明了按照动物的不同本能与特定性向,大自然提供了数量可观的人类,因此,尽管那些最凶猛的野兽性情暴烈,力大无比,人又赤手空拳、毫无自卫能力,但人还是依靠自己的众多躲避了猛兽,因而能够生存下来,不断繁衍,终于能依靠得自勤劳苦干的才能和武器,进攻和消灭一切野兽,无论人想到世界上哪个地方去开垦定居,都不例外。我们从太阳得到的那种不可或缺的恩惠,连孩子都一清二楚。没有阳光,地球上现有的任何有生命动物都不能生存,这也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太阳若除此之外别无他用,那么,太阳的大小是地球的八十多万倍注154,千分之一的太阳便能给地球提供足够的阳光了,只要它按比例再靠近地球一点。我认为:单从这一点考虑,创造太阳还为了照亮和温暖地球以外的其他行星。283创造火和水有无数目的,其用途也大相径庭。不过,我们接受这些恩惠而仅仅想到自己的时候,在广袤的宇宙体系中,很有可能还有数千种其他事物,其中可能还包括我们人类自己这部机器,正在为某种非常聪明的目的服务,而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根据为地球制定的这个计划(即对政府的设计,它涉及居住在地球上的有生命动物),动物的毁灭和繁衍,同样都是必不可少的。282

    霍拉修:我已经在《蜜蜂的寓言》里读到过这个观点了。我相信自己读到的那些话非常正确,那就是:倘若任何一个物种永远不死,到了一定的时候,它便会把其他一切物种统统压成碎片,尽管最先被它毁灭的是羊,稍后才是所有的狮子。但我无法想象:最高的存在要造就社会,何以会以那么多人的生命为代价,而若以较为温和的方式去造就社会,本来可以做得更好一些。

    克列奥门尼斯:我们现在谈论的是那些可能已经做过的事情,而不是那些本来能做却未做的事情。毫无疑问,创造鲸的同一种力量,本来可能把人创造成身高七十英尺,并且赋予他相应的力量。然而,那个为地球制定的计划却要求每个物种中的死亡与出生大致相抵,你也承认这是必要的。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要取消造成死亡的种种工具呢?284

    霍拉修:难道疾病、医生和药剂师们还不够么?难道海陆战争还不够么?它们夺去的人类生命,早已不单是多余人口的了。

    克列奥门尼斯:不错,它们的确可能如此。但实际上,疾病和战争并不总是足以造成这样的后果。我们看到,在人满为患的国家,战争、野兽、绞刑、溺水,加上成百种偶然事故,再加上疾病及其全部后果,几乎全都敌不过人类的一种无形机能,那就是人类延续自己物种的本能。对上帝来说,一切事情都很容易办到;但从人的角度说,造就这个地球及世上万物时,为毁灭动物而发明各种方法及工具,以及为使动物生存繁衍而发明各种方法及工具,两者所需的智慧和思虑显然一样多。同样显而易见的是:根据对人的身体的设计,人的寿命只有这么长;实际上,按照对某些种类的马的设计,它们的寿命还不及人类的长久。然而,我们对死亡的天生反感却人皆有之。说到死法,人们的观点很不一致。我从未听说过人们普遍愿意采用哪一种死法。

    霍拉修:可是,谁也不会选择残酷的死法。被残忍的野兽撕成碎片或者活活吃掉,那种折磨是多么无法形容,多么痛苦万分啊!285

    克列奥门尼斯:我可以向你保证,那并不比日日饱受胃痛或者膀胱结石的折磨更糟。

    霍拉修:你如何能给我这个保证?你怎么证明这一点呢?

    克列奥门尼斯:我的证据就是我们的肌体,即人体本身,因为人体不能忍受任何无比痛苦的折磨。人生中痛苦与快乐的程度都是有限的,并且分别与每个人的体力相适应。凡超出这个范围的痛苦与快乐,都会使人丧失知觉。无论谁只要曾经因遭受极度折磨而昏厥过,若还记得当时的感觉,他便会知道自己究竟能忍受多大的痛苦。凶猛的野兽对人的真正祸害,它们给人类造成的灾祸,还不及人与人之间的残酷虐待和无数致命伤害更烈。试想,你眼前有一个士兵,他在战斗中失去了肢体,又被二十匹马践踏。请你告诉我:无可奈何地躺在地上,大多数肋骨折断,头骨破裂,在死亡的极度痛苦中熬上几个小时,与被一只狮子一口吞掉,这两者哪个痛苦要少些?

    霍拉修:两者都糟透了。286

    克列奥门尼斯:我们对事物做出选择时,更多是受时风走向和时代习俗的左右,而较少受坚实理性和自身判断力的指导。死于水肿、被虫子吃掉,这并不比掉入海中、葬身鱼腹更舒服。不过,我们狭隘的思维方式里的确存在着某种败坏判断力的东西。不然,一些以趣味高雅著称的人,又何以宁愿躺在讨厌的棺材里腐烂发臭,而不肯在露天被火化为无害的灰烬呢?

    霍拉修:我可以坦言,我非常厌恶一切骇人听闻的。违反自然的事情。

    克列奥门尼斯:我不知道你说的骇人听闻的事情是什么,但对于大自然来说,动物彼此相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也最符合自然的正常进程。地球上一切有生命动物的全部系统似乎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上。在我们知道的动物中,没有一种不以其他动物(无论是死是活)为食。大多数鱼类都不得不以其他鱼类为食,而这并非大自然的遗漏疏忽,因为大自然提供了大量的鱼类,其数量明显多于任何其他动物。

    霍拉修:你指的是鱼产卵的数量多得惊人。287

    克列奥门尼斯:正是;鱼卵在鱼的体内没有繁殖能力,直到被排出后才有。因此,雌鱼腹中便可能充满尽可能多的卵,而鱼卵本身也会比受精后更紧密地挤在一起。不然,一条鱼便不可能每年产下那么一大群鱼。

    霍拉修:雄鱼精液能进入整团鱼卵、使每个鱼卵受精,又不像家禽或其他卵生动物那样占据什么地方么?

    克列奥门尼斯:首先,鸵鸟便不在此例;其次,其他任何卵生动物的卵子都不如鱼卵挤得紧密。但是,假定每个鱼卵都能受精,倘若所有鱼卵(有些雌鱼体内充满了鱼卵)都在雌鱼体内受精(这是不可能的),那么,尽管雄鱼精液并不占据什么地方,它还是会像在其他一切动物体内那样膨胀,并也会使每个卵子产生程度不同的膨胀。即使如此众多的个体仅仅膨胀一丁点,也会使整团鱼卵变成一大块,其占据的地方势必会比现在鱼腹的容量大得多。这里不是存在着一种无法想象的精心设计么?它服务于一个物种的延续,尽管那物种的每一个体生来就具备毁灭该物种的本能!288

    霍拉修:你所说的情况仅仅适用于海里,至少在欧洲大部分的海里是如此。在淡水中,许多种鱼类并不同类相食,却依然按照同样的方式产卵,其数量也像其他鱼类一样多得惊人。在它们当中,惟一给人类造成巨大危害的就是狗鱼。

    克列奥门尼斯:狗鱼非常喜欢吃肉。我们看到:水塘里凡有狗鱼的地方,其他鱼类的数量都不会增加。但在河流及一切靠近陆地的水中却有种类繁多的水禽,它们大多都以鱼类为食。在许多地方,此类水禽的数量都很惊人。除此之外,吃鱼的动物还有水獭、河狸等等。在溪水和浅塘里,吃鱼的水禽则有塘鹅与鸬鹚。这些水禽吃掉的鱼,其数量大概并不多。不过,一对天鹅一年吃掉的鱼苗和鱼卵若都活着,却完全能够长成充满一条河的鱼。因此,鱼总是被吃掉,无论是同类相食还是被其他动物吃掉,结果都一样。我想要证明的是:自然造化的任何动物,其数量再多也并不奇怪,但她却创造了足以毁灭它们的工具。在世界的一些地区,昆虫种类繁多,任何不曾仔细考虑过这一点的人,都会对其种类之多感到无法置信。它们的美丽也是种类无穷。但是,它们的美丽和多样,却都不如大自然精心发明的毁灭它们的工具之繁多更令人惊诧。倘若其他一切动物不再注意昆虫,不再毁灭它们,那么,两年之后,地球上人类现在居住的绝大部分地方就会成为昆虫的天下,而在许多国家里,安身下来的也将只有昆虫。289

    霍拉修:我听说鲸除了鱼类什么都不吃。被鲸吃掉的鱼必定是不计其数。

    克列奥门尼斯:我想这是普遍的看法,因为人们从未在鲸体内找到过任何鱼类,还因为海洋里有大量昆虫,它们漂浮在海面上。鲸这种动物也有助于具体说明我那个看法,即在每个物种数量的产生上,最重要的问题在于必须把它们消耗掉。鲸这种庞大的动物身体太大,无法被吞掉,于是,大自然便大大改变了鲸的机能,使之不同于其他鱼类。这是因为:鲸是胎生动物,像其他胎生动物那样出生,每胎至多生两三条。地球上有种类无尽的动物,为了使每一个物种都得到延续,各个物种被毁灭的数量便绝不能大于其出生的数量。因此,大自然对使动物死亡、使之被消耗的关心,明显地超过了对养育和保存动物的关怀。290

    霍拉修:请你证明这个说法。

    克列奥门尼斯:每年,大自然的数百万动物都会挨饿,并注定会因没有食物而死掉。但是,每当有动物死去后,总是有大量其他动物来把它们吞掉。然后,大自然便再次提供全数的动物。没有比大自然勉强为动物提供食物更巧妙、更精心的事情了,而大自然的慷慨也最广泛,最不偏不倚。她绝不为其最低贱的动物提供太好的食物,而一切动物对自己能找到的食物都同样欢迎。普通苍蝇身体构造的做工是何等奇妙!其翅膀的敏捷是多么无法模仿!它在热天的一切动作是何等迅速啊!倘若一位毕达哥拉斯派哲学家也精通力学,借助于显微镜,仔细观察苍蝇这种闪亮昆虫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并且恰如其分地考虑它优雅的机能,他便会认为:数十亿个活生生的苍蝇,其做工如此精妙而完美,竟然日日都被那些对人类并无大用的小鸟和蜘蛛吞掉,这实在太令人惋惜了。难道他不会这么认为么?不仅如此,你自己难道不认为:即使苍蝇的数量比现在少,即使世上根本没有蜘蛛,世界照样会秩序井然么?291

    霍拉修:那个关于橡实与南瓜的寓言注155,我记得太清楚了,因此我无法回答你。我可不愿费心去捉摸这个问题。

    克列奥门尼斯:可是,你却在挑那种工具的毛病,而我认为上帝借助它使人类联合起来。所谓工具,指的就是人类共同面对的来自野兽的危险,尽管你也承认它可能曾是使人类联合在一起的首要动机。

    霍拉修:我实在无法相信:上帝对我们人类的重视竟然不及对苍蝇和鱼卵的重视。我也无法相信:大自然居然会像对待昆虫的生命那样,拿人类的命运开玩笑,居然会像对待昆虫那样,随意挥霍人类的生命。我不知道你如何把这与宗教统一起来,你对基督教的细节问题一向都很较真。

    克列奥门尼斯:这与宗教毫不搭界。不过,我们头脑中对我们人类、对人类卓越之处的思想实在是太多了,因此没有闲暇去严肃地思考对地球上万物的安排。我指的是地球上有生命动物运作所依据的那个计划。

    霍拉修:我谈的不是我们人类这个方面,而是神那个方面。你认为上帝是如此众多的残忍恶毒事物的作者,这难道与宗教毫不搭界么?292

    克列奥门尼斯:你使用这些说法,除了指人类不可能指其他,因为我们认为这些说法的意思只能是做事的意图,或者是人类对事情的好恶之情。做事者那里没有任何可被称为残忍恶毒的成分,除非他的思想和计划中有这种成分。从理论上说,大自然里的一切行为全都没有好坏善恶之分;无论一种行为对作为个体的动物如何,在这个地球上,或者在整个宇宙间,死亡与出生都不是罪恶。

    霍拉修:这会使人以为:那位万物的终极原因不是个有理智的存在。

    克列奥门尼斯:何有此说呢?你就不能设想一位有智慧的甚至是最睿智的存在,他不仅丝毫没有残忍恶毒之心,而且连想都想不到它们么?

    霍拉修:这样的一位存在既不可能去做任何恶毒残忍的事情,也不会下这样的命令。

    克列奥门尼斯:上帝也不会这样做。不过,这个话题将把我们引进一场有关罪恶起源的争论。这场争论势必要涉及自由意志与前定性的问题,而我已经告诉过你,这个问题是个不解之谜,我永远不想去与它周旋。但我从未说过、也从未想过任何不敬神明的话。相反,我对那位最高存在的看法却重于一切,并且已经尽我所能,是一种无法言喻的观念。因此我宁可相信:他若造成了任何真正的罪恶,他便不复存在了。但是,我很愿意听你讲讲那种你认为可能更完善地产生社会的方式。请告诉我你所说的那种温和方式吧。293

    霍拉修:你已经让我彻底相信:我们自称对人类怀有的那种天然的爱,与其他动物对其族类的爱毫无二致。但是,大自然若是真的赋予了我们彼此之间的关爱,那关爱又像父母对无助子女的关爱一样真挚,人类便会选择结合在一起,任何东西都不能阻碍人们联合起来,无论人们的数量多寡,无论人们有无知识,都会如此。

    克列奥门尼斯:O mentes hominum caecas!O Pectora caeca!注156

    霍拉修:随你怎样惊呼吧;我相信:那种关爱使人们结成的友爱联盟,比他们因共同面对来自猛兽的危险而结成的群体更牢固。你究竟能找出它什么错误呢?互相关爱到底又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害处呢?

    克列奥门尼斯:它不符合那个计划,而上帝显然一直很乐于按照那个计划创造并安排宇宙万物。倘若这种关爱在人身上都成了本能,那么,人与人之间便绝不会发生争执,也绝不会存在殊死的仇恨;人们永远不会彼此残忍相待,一句话,世上便永远不会发生持续的战争,为数众多的人也就不会死于人类彼此的敌意了。294

    霍拉修:为了文明社会的福祉和延续,你居然会开出战争、暴力和敌意的药方。你会成为一位罕见的国医。

    克列奥门尼斯:请别误解我的意思。我可根本没有这样做。不过,只要你还相信上帝主宰世界,你也就必须相信上帝会利用各种工具去实现、展示和执行他的意愿和快乐。举例来说,若要煽动战争,不同国家之间首先要有误解和争端,双方君主、统治者或执政者要意见不合;凡发明此类手段的地方,显然都必定会利用人心。由此我可以做出结论说:倘若上帝真的按照那种被你视为最佳的温和方式安排各种事物,那么,人类即使要流血,也一定会很少。

    霍拉修:这又有何不好呢?295

    克列奥门尼斯:这样一来,有生命动物便不会像现在这么多种多样了。不仅如此,世界上还不会有人类及其必需之物的安身之地。倘若没有战争,倘若上帝安排的一般进程不像现在这样频繁地被打断,那么,单单我们人类就会充斥地球,出现过剩。因此我认为:这种情况是与上帝的计划截然对立的,它完全破坏了那个计划,而地球显然就是按照那个计划被创造出来的。我这样说难道不对么?你永远不会恰如其分地考虑这一点。我曾对你谈起过这个见解,也曾使你认为动物的毁灭也像其繁殖一样不可或缺。在减少和毁灭一些有生命动物、为那些不断接续它们的动物留下发展余地的精心设计当中,也能看到上帝的智慧,它与使所有动物延续物种的精心设计里的智慧一样多。我们人类只能依靠一种方式来到这个世界上,你认为其理由何在呢?

    霍拉修:因为那种方式已经足够了。

    克列奥门尼斯:那么,按照相同的理由,我们便应当想:离开这个世界有好几种方式,这是因为仅仅一种方式还不够。所以说,“为了维持地球上各种动物的生存繁衍,动物应当死亡”,这个基本命题其实也像“动物应当出生”的基本命题一样必不可少。你取消了或阻碍了造成死亡的手段,实际上就是关闭了生死两扇大门中的死亡之门,我们看到众多的动物要通过那扇大门进入死亡。难道这比你阻碍动物繁殖更符合那个计划么?难道这对那个计划的破坏更轻些么?倘若世界上永远没有战争,而除了正常的死亡方式之外,也没有达到死亡的其他手段,这个星球就连现在十分之一的人也不会产生,至少是维持不了这些人的生存。我这里说的战争,不仅指国与国之间的战争,而且指国内外的争端、集体屠杀、个人谋杀、毒药、长剑和一切敌对的力量。人们尽管自称热爱同类,但还是依靠这些手段,在全世界彼此杀戮,从该隐杀死亚伯注157的时代至今,一直如此。296

    霍拉修:我看,这些灾祸中有记载的,恐怕连四分之一都不到;但根据我们已经了解的历史,因这些灾祸而死的人,其数量是非常惊人的。我敢说,这个人数要比地球上同时存在的人多得多。但你想据此做出什么推论呢?那些人不会永生,即使没有死于战争,战后也必定很快死于疾病。一个六旬老翁在野外被流弹打死,那是命运夺走了他(若待在家里)再活上四年的机会。297

    克列奥门尼斯:各国军队里大概都有六旬老兵,但参战的男人通常都很年轻。倘若有四五千人在战斗中丧命,你会发现其中三十五岁以下的人最多。现在请你考虑一个情况:许多男人直到过了有能力生养十到十二个孩子的年龄之后才结婚。

    霍拉修:倘若所有被别人杀死的男人都活着,并生养十二个孩子……

    克列奥门尼斯:根本不可能如此。我从不假设那些耸人听闻的和未必可能发生的事情。退一步说,即使所有这些被同类故意夺去了性命的人都像其余的人一样活着,其境遇也将与其他没被杀死的人一模一样,他们的后代也是如此。他们都会遇到能夺走性命或缩短寿命的各种意外、疾患、医生、药剂师以及其他事故,只是没有遇到战争和人与人之间的暴力而已。

    霍拉修:可是,当地球人满为患时,上帝就不会更经常地派来瘟疫和疾病么?这样一来,幼童便可能死得更多,不孕的女人也可能更多。

    克列奥门尼斯:我不知道你说的那种温和方式是否会获得更普遍的欢迎,但你对上帝的看法却与上帝不相称。人们当然可能天生就具备你说的那种本能,但是,这若是能使造物主高兴的事情,其中就必定包含着另外的运作原理。地球上的万物从一开始也可能按照与现在大不相同的方式加以安排。然而,先做个计划,等事实证明它有缺陷时再修改它,这却是有限智慧所为。改正错误、匡正和补救以前的过失、改变那些被经验证明很不恰当的措施,这只属于人的思谋。但是,上帝的智慧却是来自永恒的最高智慧。无限智慧不会有失误,不会犯错误。因此,上帝的一切工作都完美无缺,一切都做得恰如其意。上帝法律及诫命的坚实稳固是永恒的,因此,他的决定也像他的法令一样不可更改,永恒不变。就在不到一刻钟以前,你还把战争列为消除过剩人口的必要手段,为什么现在你又认为这些手段无用了呢?我可以向你证明:大自然造就人类时提供了相应数量的男性,以弥补因战争损失的男性,使男性得到了明显的补充,其方式非常显而易见,就像她提供了足够的鱼类,以补偿鱼类因同类相食而遭到的大破坏一样。298-299

    霍拉修:请告诉我,大自然是用什么方式做到这一点的?

    克列奥门尼斯:通过向世界上输送多于女性的男性。你很容易赞成我的看法,即男性承受着海洋和陆地上一切困苦和危险的巨大打击,而这意味着男性死亡的数量要多于女性。倘若我们看到(我们也一定会看到)每年出生的婴儿中男婴总是显著多于女婴,难道不会认为大自然已经提供了大量的后备人口,而倘若他们没有被毁灭,则不但是多余的,而且会给各个大国造成有害的后果么?

    霍拉修:出生男性的数量明显地超过了女性,这的确非常惊人。我还记得发表过的有关报道,它来自伦敦城市和郊区出生及死亡报表注158。

    克列奥门尼斯:那是八十年间的统计注159,其中女性出生的数量始终少于男性,有时甚至会少数百名。为弥补战争和航海造成的男性大量死亡,大自然提供了更多的男性。若想到两个情况,我们很快便会明白:两性数量的差距,比人们仅仅根据那个出生率差别所想象的还要大。首先,女性最容易感染各种疾病,而那些疾病对于男性只是小事。其次,女性往往会因其性别而受到许多失常及苦难的影响,并会因此而大量死亡,而男性则完全不会遇到那些灾难。300

    霍拉修:这完全不可能是机会的偶然影响,但倘若没有战争,它就会破坏你从我那个温和计划中获得的结果,因为你不愿想到:人类数量的无限增长完全建立在一个假定上,这些死于战争的男人即使活着也不应当需要女人。从男性多于女性的情况看来,他们显然应当并且必须需要女人。

    克列奥门尼斯:你说的很对,不过,我的主要目的却是想让你知道:你要求的那个解决办法与那个计划的其余部分极为格格不入,而事物目前分明是按照那个计划被管理的。这是因为,倘若男多女少的情况恰恰相反,倘若大自然造就人类的时候曾一直悉心弥补在与男人无关的灾难中损失的女性,那么,那些死于同类相残的所有男人若是活着,当然都会有自己的女人。我也说过,若没有战争,地球上便会人满为患。倘若大自然一直像现在这样,换言之,出生的男性一直多于女性,死于疾病的女性也一直多于男性,那么,倘若从未发生过任何战争,世界上男人的数量便始终会大大超过女人。男女人数的比例失调将会造成无数的灾祸,而现在没有任何其他自然因素能够防止那些灾祸,惟有人们对自己物种的轻视,以及人们之间的不和才能做到这一点。301

    霍拉修:这种情况造成的灾祸,我看没有比现在更大的了,因为现在没有结婚便死掉的男性数量最多。这是否是一桩真正的罪恶,很值得争论。

    克列奥门尼斯:女人永远短缺,男人总是过剩,这会给一切社会造成巨大的不安定,无论人们可能如何彼此相爱,都是如此。女人的价值和价格将会因此而大大提高,乃至惟有家境富裕的男人才买得起她们。你不这样想么?单单这一点就会给我们造成另一个世界。人类永远不可能知道那个最必需、现在又取之不尽的源泉。所有允许使用奴隶的国家,都情愿用一切艰苦而肮脏的劳动从那个源泉不断得到补充。我这里说的那个源泉,指的是穷人的孩子。他们是得自社会的一切短暂幸福中最广大、最重要的成分,文明国家的一切舒适生活都要不可避免地依靠他们。还有许多其他事情能使我们清楚地看到:人对自己物种的这种真爱完全不符合目前的这个计划。世人也必定会失去因嫉妒和竞争造成的全部勤勉。不以牺牲邻国为代价,不被看作可怕的民族,任何社会都不能安享繁荣。所有的人都将去追求平等,政府将成为多余,世界上也不会发生任何大骚乱。仔细考察那些最伟大的古代名人、最著名的古代成就,以及历代上流人士称颂推崇的一切,倘若重复同样的劳动,你认为人的什么素质、大自然的什么帮助才是最恰当的工具?是你要求的那种真正关爱的本能,既不伴随野心,也没有对荣誉的爱慕,还是一种骄傲与自私的顽固信念,它以那种关爱为借口,并被误认为那种关爱呢?我请你考虑一点:任何受这种本能支配的人都会要求他人为他服务,自己却不愿为他人提供同样的服务,于是你便很容易明白,倘若这种现象普遍存在,社会的面貌将会与现在大不相同。这样一种本能可能适合另一个世界,其规划与我们的不同。在那个世界上,你见不到易变的东西,见不到对变化与新奇的不息渴望,而只能看见那里的动物都以满足的宁静精神不断维持着普遍的稳定。那里的动物都怀着与我们不同的欲望,节俭而不贪婪,宽厚而不自傲。它们对未来幸福的强烈渴望在其生活中活跃而鲜明地表现出来,正如我们追求现世的种种享受一样。不过,说到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你若仔细考察各种追求成就与辉煌的方式,以及一切被用来获取凡人幸福的种种动力,便会发现:你说的那种本能必定已经破坏了那些成就和光荣,妨碍了它们的存在,那些成就和光荣是各个人类社会以现世的智慧取得的。302-303

    霍拉修:我放弃我那个温和的计划了,因为你已使我相信:倘若所有的人天生都谦逊、善良和富于美德,那么,世上既不会像现在这样躁动不安,五花八门,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美丽了。我相信,各种各样的战争以及疾病乃是防止人类增加过快的天然工具,但我无法想象野兽居然也是为了减少人口而设计的工具,因为若人类数量尚少,因而不是应当减少而是应当增加时,野兽只能作为减少人口的工具;而到了后来,当人类已经很强大时,野兽若仍是为了减少人口而设计的,它们已经无法起到那个作用了。304

    克列奥门尼斯:我从未说过野兽是为了减少人口而设计的。我已经表明:许多事物都是为了各种不同的目的而创造的;在对这个地球的计划里,也必定考虑到了许多与人类无关的事物;“宇宙是为人类创造的”,这个想法是荒谬的。我还说过:我们的一切知识都来自对经验事实的归纳,因此,根据事实以外的东西推理乃是轻率之举。世上存在着野兽,也存在着野蛮人,这是事实。凡野蛮人数量很少的地方,野兽便总是必会成为大患,并往往威胁人们的生命,这也确定无疑。想到人类与生俱来的种种激情,想到未开化的人的无能,我找不到任何原因或动机,能像来自野兽的危险那样易于使人们结合在一起,去维护共同的利益。在未开化的国度里,人们必定共同面对那种普遍的危险。他们生活在本身就时常变动的小家庭里,既没有政府,也不互相依靠。我相信,这走向社会的第一步乃是一种结果,而其原因也完全相同,即我们频频提到的那种共同面临的危险。那种危险永远会给生活在这种环境下的人类造成这样的结果。除了我已对你讲到的这个目的之外,我既不自称能断定创造野兽的其他目的是什么,也不能断定创造野兽究竟要达到多少目的。305

    霍拉修:但是,无论创造野兽的其他目的是什么,它都与你的观点一致,那就是:使野蛮人联合起来共同自卫,必定是创造野兽的目的之一。在我看来,这似乎与我们对上帝之仁慈的看法相矛盾。

    克列奥门尼斯:你若把人的激情归因于上帝,若用人类最浅薄的能力去衡量无限的智慧,那么,一切被我们称为“自然之罪”的事物都似乎与我们对上帝之仁慈的看法相对立。你已经这样做过两次了。我认为我已经对此作出了回答。我也像你一样,不愿把上帝说成罪恶的作者。但我也同样相信:在那位最高存在那里,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因此,只要你认为世界由上帝主宰,你就必须相信:战争以及人类遭受的来自野兽的全部灾祸,连同瘟疫和其他所有疾病,全都处在一种智慧的指导之下,而那种指导则深不可测。有果必有因,所以,任何事情都不能被说成是偶然发生的,只是人们不知道某些结果的原因罢了。我可以举个明显而熟悉的例子,以向你证明这一点。对一个根本不了解网球场的人来说,网球的跳跃和弹回好像纯属偶然,因为他猜不到网球落地以前会朝哪几个方向飞。所以,当网球最终落在分明是预想的那个地方时,他便会认为网球是偶然落在那里的。相反,有经验的网球手却熟知网球的飞行线路,因而会直接跑到必然能接到网球的地方去。没有什么比掷骰子更显得是偶然造成的结果了,但骰子却也像其他任何东西一样服从重力和运动的普遍规律。从骰子给人的印象判断,它们不可能按照别的方式下落。不过,掷一整轮骰子时,人们根本不知道骰子会哪面朝上,我们缓慢的理解力又无法跟上它们呈现的点数的迅速变化,因此,公平竞争中骰子落下后的点数便成了人类的不解之谜。然而,若投掷两个边长十英尺的立方体,其运动方向若与一对骰子、掷匣、接骰子的桌子、掷者手指运动经过的方向相同,两个立方体自被拿起到落定的运动轨迹若也相同,那么,其结果也必定完全一样。倘若确切地知道了运动量(即撞击掷匣和骰子的力),而运动本身又被大大放慢,本来三四秒钟的运动要用一个小时才能完成,人们便很容易找出每次投掷的原因,因而就可能学会确切地预见那立方体的哪面会朝上了。所以说,“偶然”、“碰巧”这些字眼显然没有其他含义,而仅仅表示由于我们缺乏知识、预见性和洞察力而无法把握的现象。我们若仔细思索这一点,便会懂得:人类的能力实在是无限地匮乏,乃至根本不具备最高存在用来一眼洞见一切的普遍直觉。而无论是人类可见的还是不可见的事物,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的事物,最高存在都能凭那种直觉洞察得清清楚楚。306-307

    霍拉修:我对你心悦诚服了。你解决了我能提出的所有难题。我必须承认:你对使野蛮人联合起来的首要动机的看法,既不与常识冲突,也不于我们对神性的全部认识矛盾,而是相反,在回答我的反驳时,你证明了你推断的可能性,而你对上帝力量和智慧的表述,也比我以前听过和读过的所有东西都更出色、更明了。上帝的力量和智慧体现在对地球的计划中,既包含在对这个计划的设计里,又包含在对这个计划的实施里。308

    克列奥门尼斯:看到你很满意,我很高兴,但绝非因你的谦和赋予了我这么多优点而自喜。

    霍拉修:现在我已很清楚:因所有的人都注定要死,故必须有达到这个目的的手段;从那些手段或死因的数量看,我们不可能把人的恶意、野兽的凶暴以及一切有害动物排除在外;倘若那些手段的确是大自然设计出来、并为那个目的服务的,我们便应当没有什么正当理由去挑剔死亡本身的过错,去挑剔众多可怖疾病的过错,显然,它们每日每时都是造成死亡的原因。

    克列奥门尼斯:它们都被包括在那个诅咒里,人类堕落之后,上帝理所应当地把那个诅咒降给了整个地球。它们若都是真正的罪恶,我们便应当将其视为那桩罪孽的后果,视为人类应得的惩罚,它是我们的第一对父母给所有后裔招来的惩罚注160。我完全相信:世界上所有的民族,人类的每一个人,无论文明还是野蛮,全都是闪、含和雅弗注161的后裔。经验已经告诉我们:最伟大的帝国也各有寿数,治理最佳的国家和王国也会毁灭,因此,最文雅的民族也会因溃散和困苦而迅速衰落,其中一些民族还因为厄运,从文明开化的祖先最终沦落成了最低等的野蛮人。309

    霍拉修:你说自己已经完全相信了这些,倘若这是真的,那么,另一个来自现在依然存在的野蛮人的问题便不证自明了。

    克列奥门尼斯:你的意思似乎是,一旦野蛮人被文明化,并生活在各种秩序井然的大型社会里,人类面临的来自野兽的危险便统统不复存在了。但这样一来,你便会看到:我们人类将永远不会彻底摆脱危险,因为人类总是很容易退化成为野蛮人,其理由是:这样的灾难以前的确曾落在了众多人头上,而他们无疑都是诺亚的后裔。因此,说同样的灾难永远不会落在地球上最伟大君主的后代头上,这就错了。野兽或许会在一些高度文明的国家绝迹,但它们会在其他不开化国家大量繁衍。现在,大量野兽已经在许多地方成了主人,而那些地方曾一度驱除过它们。我始终相信:地球上一切有生命物种,都会像最初那样继续受到那被认为创造了它们的同一位上帝的关怀,无一例外。你已经十分耐心地与我作了这番讨论,但我还是乐此不疲。你我已经说清了走向社会的第一步,因此也该歇息一下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310

    霍拉修:我欣然从命。我已使你说话太多,但只要你有空,我依然愿闻其余。

    克列奥门尼斯:明天我必须去温莎注162吃饭,你若未约定其他事情,我可以带你一起去,而你的光临将受到高度重视。明晨九点,我的马车会备好。你知道我会路过你家。

    霍拉修:那将是一次良机,可以让你我闲谈三四个小时。

    克列奥门尼斯:没有你,我会很寂寞。

    霍拉修:我将和你在一起。我明天等你。

    克列奥门尼斯: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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