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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们在谈论着工作,那些在军队或者政府部门的人讨论着殖民职位的好处。
“很幸运我们有一所好高中。我的任命书应该三年以后才到达,那个时候孩子们都已经通过业士学位考试了,因为换老师总是不好的……”
“尼克?说实话,你要这个浮雕是不是?”
她下意识地低声抱怨了一会儿,她说的应该是:
“这太贵重了!”
“当然不会了!拿着吧!也拿上这张照片,这是你和克莱芒蒂娜阿姨还有她丈夫在花园里照的……”
对面建了一个厂房,他们只能看到一小片海。
“为什么你不去圣马洛,在我们家住上几天呢?这样也许你会改变想法……”
他们觉得她需要改变想法吗?不!每次见面,他们都会这样说,都会邀请她,之后就再也没提过了。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
“你订宾馆了吗?这里,你知道的……今天晚上,我们可以一起去餐馆吃饭……弗朗索瓦!哪里的餐馆不贵?”
他们又一次拥抱。有时候多米尼克觉得他们又取得了联系,觉得她再度成为这个家族的一分子了。她的不安转化成焦虑。所有的脸都围着她转,混成一片,突然,一个清晰的令人惊愕的形象显现出来,她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某某先生!”
她太累了,无法坐晚上的火车走。她很艰难地在一家很小的宾馆里找到了一个房间,宾馆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让她产生厌烦情绪,结果她几乎一夜未睡。
第二天,她包里装着那个浮雕,坐上火车悄悄地走了。斜斜的阳光照进车厢。几个小时里,车厢里全是乘客来来往往的声音,他们上车只是为了一小段路程;后来,在里昂附近,天空变成白色,然后又变成灰色,她看到索恩河畔沙隆镇上率先飘起雪花。多米尼克在火车上买了一些三明治吃,然后她半闭着眼睛,像在隧道里,身体因疲惫、空虚变了形,就像从土伦带回来的那个没用的东西。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着,直到巴黎。
她回到圣奥诺雷镇时一个人都没有见到,感到很气恼。卡耶夫妇出去了。或许他们要到深夜才回来?房间里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气味;她先点燃一块木柴放在煤气炉上面,然后脱掉大衣。
老奥古斯蒂娜的窗户是关着的。所以,她是真的死了吧?如果她还活着,窗户肯定不会关上的。
安托瓦妮特的房间里没有一丝灯光。已经晚上十点钟了。她已经睡觉了吗?不!多米尼克觉得拉上的窗帘后面没有人。
鲁埃父母的家只露出一点黄色的灯光,灯光从餐厅转移到卧室,然后快十一点钟时完全熄灭了。安托瓦妮特没有再去她公公婆婆家里。
多米尼克整理好床铺,小心地整理着行李,盯着那个浮雕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放在装满纪念品的抽屉里,她不停地看着阴森森的街道,因安托瓦妮特利用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重新开始生活而感到生气。
现在是一月。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什么都没发生。安托瓦妮特每周去科兰古街看望妈妈一到两次。有一天,快五点钟时这两个女人一起出门去看电影,然后在大街上和科莱特会合。
两周来,安托瓦妮特悄悄地进到蒙泰涅街的那家小酒吧里。她不是在那里等人,她知道那样没有用,只是进去,然后就出来。
“没有给我的东西吗?”
“没有,夫人。”
她瘦了,面色发白,她又躺在床上,花上好几个小时看书,还抽烟。
好几次,她的目光碰到多米尼克的目光,那不是对陌生人的一瞥,持续时间长了。安托瓦妮特知道多米尼克明白,安托瓦妮特睁大的双眼里透露出一种疑问:“为什么?”
安托瓦妮特无法明白。她在这个跟着自己的陌生人身上看到的不是好奇。
有几次,她以为一种感情、一种信任就要产生了。
“您什么都知道……”
但是她们并不认识。她们擦肩而过,然后只是带着各自的想法,走着各自的路。
安托瓦妮特没有生病,也没有睡觉,多米尼克想不到她可能只是单纯地去看电影了。
不!已经到了电影散场的时间。她听到人们都回家了,出租车飞奔而过,末班公交车在街上汹涌地驶过,雪花慢慢地飘落,落在石头上,几秒钟过后,石头上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地方是湿的。
多米尼克看了奥古斯蒂娜关着的窗户十次,每一次,一种愧疚感都向她袭来;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做那样的梦,但是,她知道这不是一时的冲动,她不想再想这件事情,但是又试图破解其深层意义。
她自己是另外一个奥古斯蒂娜吗?她又看到了土伦的别墅。她认识的那些舅舅阿姨都老了或者去世了。她以前见到过的孩子现在都成了父母,年轻的女孩子做了妈妈;吵吵闹闹的小学生都变成了工程师或法官,那些讨论着数学、拉丁——希腊语、老师和业士学位考试的孩子,都叫她多米尼克阿姨。
“尼克,你没有变!”
他们是发自内心这么说的。因为她的生活没有变过。因为她还什么都不是。
老奥古斯蒂娜去世了。明天或者后天,人们就要埋葬她了,就像埋葬克莱芒蒂娜那样。
以后这条街上就没有其他的处女了,或者说下次就轮到埋葬多米尼克了。
她挣扎着。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并没有真的变老!对她来说,并不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她的血肉还没有干枯,皮肤也还又白又嫩。没错,在她眼睑下面勉强可以看到很小的很深的皱纹,但黑眼圈她是一直都有的;这跟脾气和健康有关系:她年幼时大人们就给她吃补品,还给她打针。
至于她的身体,只有她自己知道,那还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的身体,没有受过侮辱。
为什么安托瓦妮特还没有回来?最后一趟公交车已经走了,最后一班地铁的时间也已经过了。
安托瓦妮特趁多米尼克不在,开始新生活的做法有点背信弃义,更何况多米尼克并非自愿离开,走的时候还看了对面的窗户一眼以示歉意。
卡耶夫妇回来了。他们看到了门缝下面发出的灯光。他们小声说话,想着应不应该过去打个招呼,然后告诉她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一切都很顺利,他们只是用了一下煤气,还有他们没有付房费是因为……
莉娜说:
“她可能没穿衣服。”
然后是一片沉寂。他们想到房东没穿衣服,就笑了起来。为什么?他们有什么权利笑啊?他们知道她什么?
他们走来走去,弄出一些声响,自以为世界上只有他俩,只有他们和他们快乐的生活。他们的潜意识里,还有第二天既不用讨价还价、也不用担心的喜悦之情。
他们会付房租。但是他们知道能否等到月底再交呢?
“今天晚上不行,阿尔贝尔……你知道的,我们不能……”
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这样说话!
来了一辆出租车……不,出租车停在街道很靠下的地方。一点十分了……车门响了……但没有脚步声……多米尼克蜷缩在窗边的角落里,可以看到那辆车,司机平心静气地在车上等着,一个女人斜靠大门站着,脸和另一张脸贴在一起。
他们在拥吻。出租车重新开上了奥斯曼大街。安托瓦妮特快步走着,在包里找着钥匙,朝街道中间走去,她抬起头确认一下公公婆婆家里已经没有亮光了;多米尼克觉得她重生了;一种恋爱的愉快氛围像毛皮大衣一样裹挟着她,而她就蜷缩在这种温暖之中;她溜进过道,在电梯前面迟疑一会儿,后来踮着脚爬上楼梯。
到家以后,她只打开床头那盏散发出玫红色灯光的台灯。或许她只是任凭衣服滑落到脚底,然后钻进被子里;过了一会儿,灯已经熄灭了,小区里已经没有活动着的灵魂了。多米尼克觉得自己和老奥古斯蒂娜一样孤单,而且将来可能没有人会处理她那一动不动的尸体。
同一种狂热,同样的姿势,同样的狡猾,同样迸发而出的快乐,以及面对着鲁埃妈妈时同样的顺从。
安托瓦妮特又重新对婆婆很好,她没有接到吩咐就上楼,主动做点简单的家务,还不顾一切地满足两个老人的愿望。
只是,时间变了。日子变了。她还说要去看望她妈妈吗?
四点半,她出门了,忍受着内心的不耐烦,一直走到圣菲利普——杜鲁莱,然后快速跳进一辆出租车。
“去布朗什广场!”
这是她另一个秘密基地。街上很堵,出租车开得不是很快,她还没等车停稳,就用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把门打开了。
她走进一家宽敞的舞厅大厅,里面有着普通的镀金装饰、玻璃装饰、红色的纱幔和一个窗口。
门票:五法郎
这是个很宽敞的大厅,有数不尽的桌子,聚光灯打出柔和的灯光,在这种不真实的灯光里,一两百对舞者慢慢地转动着,然而,在外面五十米处的地方,城市的生活汹涌澎湃,私家车、出租车飞奔而过,拿着包裹的人们竞相奔走,不知道要去哪里。
安托瓦妮特变得更美了,她的貂皮大衣在身后飞舞,她进入到这个全新的世界,就像进到一场压轴戏里面一样。她直接走向大厅的一个角落,她伸出手,手套已经被摘下,另一只手抓住她,一个男人半起身,只是半起身,因为她已经来到他身边了,男人也已经抚摸到她黑色丝质裙子下面的膝盖。
“是我。”
一个乐团接着另一个乐团在表演,聚光灯由黄色变成紫色;一对对舞者迟疑片刻,然后重新适应,变换另一种步调扭动着身体,在这期间,另外一些舞者从隐蔽的角落里出现。
就这样,每天下午五点,三百个女人,或者五百个,逃离现实,在那里跳舞;几乎全都年轻的同样多的男人,漫无目的地等着她们,窥视着她们,来回走动,安静地一闪而过,嘴里叼着香烟。
安托瓦妮特的红唇恢复生机,她的脸颊被映得带上了点玫瑰红。她看着男人,问道:
“我们去跳舞吧?”
那个男人的胳膊伸进毛皮大衣里面,触碰到她温热的身体,她的身体因为丝质裙子显得更加光滑,似乎更加柔软,更加肉欲,更加有女人味;安托瓦妮特微笑着,嘴唇微张;他们迷失在其他舞者之间,透过半睁半闭的眼睛,只看到他们自己。
男人像念咒语般小声说:
“来……”
安托瓦妮特应该回答的是:
“再等一……”
再跳一支舞……为了拖延这种快感……为了把欲望变得更加黏人……或许是为了在那里,在其他男人和女人之间,感受一下多米尼克在火车上感受到的……
“来吧……”
“再等一会儿……”
多米尼克看见爱情在他们的脸上蠢蠢欲动。
他拉着安托瓦妮特。安托瓦妮特不再抵抗。
“我的包……”
她要把包忘了。她任凭男人拉着她,走过红色天鹅绒门帘,从收银台装着玻璃的小房间前走过。
门票:五法郎
街上到处都是小汽车和公交车,灯光和人群,他们跨过一条小河,来到一个跑道,然后转向街道的一角,立即来到一家熟食店后面,然后他们跨过一个门槛,就看到一块黑色大理石的牌子上面写着几个镀金的字,狭窄的走道里散发出一种洗涤剂的气味。
那一天,她在跨过门槛的一刹那,瞳孔有一秒钟的时间放大了;她认出来一个黑色的人影,一张惨白的脸转向她,目光随即从她身上移开,然后嘴唇翘起,露出一种胜利般蔑视的笑容:一个女人就这样任由一个男人粗暴的双手拉着。
这对情侣发生了关系。
多米尼克只能看到走廊的一头,一些行人从一家熟食店的货架前走过,那个在楼梯里跟着安托瓦妮特的男人的样子变模糊了,是一个满眼傲慢的黑白混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