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履园丛话·丛话十二 艺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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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

    杨子曰:“书,心画也。传千里之者,莫如书。”《释名》曰:“书,庶也,纪庶物也。”无论士农商贾,俱所当习。惟书之为道甚广,有心手之妙用,有美丑之攸分,不可忽也。近日书家,稍知执笔,便好为人师,谓之字馆。乡村市井之徒,亦纷然杂Ш,即有一二好天分好笔资,皆为其师汨没。何也?盖先知觉后知,原未尝不可,惟不知因材而笃之道,但令其临模己书,合己意,而后为善者,此书法之所以日坏而无杰出者也。余以为教人学书,当分三等:第一等有绝顶天姿,可以比拟松雪、华亭之用笔者,则令其读经史,学碑帖,游名山大川,看古人墨迹,为传世之学。第二等志切功名,穷年兀兀,岂能尽力于斯,只要真行兼备,不失规矩绳墨,写成殿试策子,批判公文式样,便可为科第之学。第三等则但取近时书法临仿,具有奏折书启禀帖手段,可以为人佣书而骗衣食者,为酬应之学也;然而亦要天分,要工夫,如无天分,少工夫,虽尽日临碑学帖,终至白首无成。

    ◎数

    数学通于天文、律历,虽为六艺之一,其法广大精微,非浅学所能尽也。自《周髀算经》开其前,仪象《法要》系其后,至元、明乃大备,而国朝尤精,实超出于前古。圣祖仁皇帝有《御撰历象考成》四十二卷,又《数理精蕴》五十三卷;高宗纯皇帝又有《御定仪象考成》三十二卷,于圆历仪象玑衡七政之术,无不洞悉其中,可以无余蕴矣。其余明是学者,前则有薛凤祚、梅定九、江慎修、戴东原诸公,近时则有钱辛楣、屈焕发、焦理堂、凌仲子、张古愚、李四香、蒋蒋山诸公,称一时之盛云。

    ◎射

    射为六艺之一,古有乡射礼,载于《礼经》,故今天下儒学,俱有射圃,原所以教诸生之射者。国朝之制,凡八旗子弟十六岁以上,俱令习弓矢,是行古之道也。今蒙师教子弟,于小学大义尚未通晓,又安知弧矢之为用乎?夫射者,但求执弓坚,心平体正,自然中的,亦以养性情,备国用。故孔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也。”余尝论之,今文学诸生,有岁科考、书院考、院课、月课甄别诸名目,而武生以弓矢而进者,何独令其荒废,反为诈人武断,包漕说讼之事乎?

    ◎投壶

    今士大夫家子弟,年五六岁即令从师识字,隔三五年知识渐开,便多嬉戏之事,如博弈、饮酒、唱曲,皆可以贼子弟之性情,废读书之事业,虽父师教训不严,亦父师之少学问也。至如投壶之礼,今虽不行,亦可使子弟习之,以收束其身心。其法以十二筹更相为用,有倚竿、带剑、狼壶、豹尾、龙首之名,使身如鹄立,筹如燕飞,能十投九中,自心旷神怡,则贤于博弈、饮酒远矣。

    ◎弹琴

    余年未弱冠,不甚喜笙笛箫管及弦索琵琶之音,深有慕乎弹琴而未得其人也。遂购一琴,朝夕抚弄,始从学于鹿裘道士黄忠夫,习者有七八曲,如《良宵引》、《静观吟》、《秋江夜泊》、《塞上鸿》、《梧叶舞秋风》、《梅花三弄》、《普安咒》之类,乃知世之能琴者,盖星罗棋置焉。其时有俞宗灏号梅华,滕鉴号古明,潘奕正号月池,孔继洛号沛霖,田英号静莲,又有夏芝岩、计松年、华禹玉、严卓云、邵象洲诸人,审其音节,大略相同。一旦恍然有悟曰:“琴制虽古,音则非古,实是今之乐,而非古之乐也。”遂废弃不复弹。盖音之起,由人心生,人心不古,音岂能古耶?殆与笙笛、箫管、弦索、琵琶之音相类似也。

    ◎琵琶

    琵琶本胡乐,马上所鼓,大约起于晋、宋、齐、隋之间,至有唐而极盛,若贺怀智、康昆仑、王芬、曹保及其子善才,皆有传袭。自此历五代、宋、元、明,俱不废,其音急而清,繁而琐,白香山诗所谓“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者也。近时能者甚多,工者绝少。吾乡有杨文学廷果精于此技,然所弹者皆古曲,非新腔小调之谓也。其曲有《郁轮袍》、《秋江雁语》、《梁州漫》、《月儿高》诸名色。杨没后,无有传其学者。近惟有吴门之姚香汀、松江之俞秋圃,可称善手,以此技遨游公卿间,亦今之贺老也。

    ◎著棋

    余少时每喜看人著棋,娓娓不倦。比长,偶读韦曜《博弈论》,遂深恶之,以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之事,何必深究耶?人生数十年,光阴迅速,则又何必做此废事弃业、忘寝与食之勾当耶?世传范西平、施本庵诸人为一时国手,所刻《桃花泉棋谱》、《弈理指归》诸书,直可付之一炬。

    相传范西平与施本庵寓扬州,偶于村塾中夜宿,施戏与馆中童子著棋,不能胜,范更之,又不能胜,两人怅然若失。又西平游甓社湖,寓僧寺,有担草者来,范与弈,数局皆不能胜,问其姓名,不答,忽笑曰:“近时盛称范西平、施本庵为天下国手,实吾儿孙辈耳!弈,小数也,何必问出身与儿孙辈争虚誉乎?”荷担而去。

    ◎摹印

    摹印始于秦,盛于汉,晋以后其学渐微。每见唐、宋人墨迹上所用印章,皆以意配合,竟无有用秦、汉法者。至元、明人则各自成家,与秦、汉更远矣。国初苏州有顾云美,徽州有程穆倩,杭州有丁龙泓。故吴门人辄宗云美,天都人辄宗穆倩,武林人辄宗龙泓,至今不改。乃知雕虫小技,亦有风气运会,存乎其间。近来宗秦、汉者甚多,直可超唐、宋、元、明而上之。天都人尤擅其妙,如歙之巴隽堂、胡城东、巴煜亭、鲍梁侣,绩溪之周宗杭,皆能浸淫乎秦、汉者。然奏刀稍懈,又成穆倩矣。习见熟闻,易于沾染,其势然也。

    山阴董小池通守名洵,素精摹印,罢官后寓京师三十年,无所遇,以铁笔游公卿间。余观其奏刀,却无时习,辄以秦、汉为宗。然必须依傍古人,如刻名印,必先将汉印谱翻阅数四,而后落墨。譬诸画家,无胸中丘壑,以稿本临模,终是下乘。同时公卿大夫之好摹印者,如仁和余秋室学士、芜湖黄左田尚书、上海赵谦士侍郎、扬州江秋史侍御、江宁司马达甫舍人,又有红兰主人与英梦禅、董元镜、赵佩德诸公,俱有秦、汉印癖者也。

    汪绣峰启淑,歙之绵潭人。家本素封,以资为户部员外郎。喜藏古今文籍字画,尤酷嗜印章,搜罗汉、魏、晋、唐、宋、元、明人印极多,凡金银、玉石、玛瑙、珊瑚、水晶、青金、蜜蜡、青田、昌化、寿山及铜磁、象牙、黄杨、檀香、竹根诸印,一见辄收,至数万枚,集有《讠刃庵集古印存》二十四卷,又刻《飞鸿堂印谱》三集,皆延近时诸名家攒集而成,海内传为至宝。余在秋帆尚书家,与绣峰时相过从,见余案头有一铜印鼻钮刻“杨恽”二字,的是汉人。绣峰欲豪夺,余不许,遂长跪不起,不得已,笑而赠之。其风趣如此。惟少鉴别,不论精粗美恶,皆为珍重,亦见其好之笃也。自称“印癖先生”。

    余颇嗜篆刻,十五六时始见吴江张雨槐,是专学顾云美、陈阳山者。比长,闻光福镇有徐翁友竹亦擅此技,乃投刺谒之,一见倾倒,因得见所刻《西京职官印录》八卷。是按《前汉书·百官公卿表》为之考正,如淮阴侯韩信、ガ侯萧何,依次刻之,吴中篆刻,自云美后又一变矣。

    近时模印者,辄效法陈曼生司马。余以为不然。司马篆法未尝不精,实是丁龙泓一派,偶一为之可也,若以为可法者,其在天都诸君乎?盖天都人俱从程穆倩入手,而上追秦、汉,无有元、明人恶习,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他如江宁之张止原、蔡伯海,锡山之嵇道昆、吴镜江,扬州之程漱泉、王古灵,长洲之吴介祉、张容庭,海盐之张文鱼,泾县之胡海渔,仁和之陈秋堂,虞山之屈元安,华亭之徐渔村,武进之邹牧村,皆有可观,亦何必一定法曼生耶?

    ◎刻碑

    自汉、魏、六朝、唐、宋、元、明以来,碑板不下千万种,其书丹之人,有大家书,有名家书,亦有并不以书名而随手属笔者。总视刻人之优劣,以分书之高下,虽姿态如虞、褚,严劲如欧、颜,若刻手平常,遂成恶札。至如《唐骑都尉李文墓志》,其结体用笔,全与《砖塔铭》相似,王虚舟云必是敬客一手书,而刻手恶劣,较《砖塔铭》竟有天壤之隔。又《西平王李晟碑》,是裴晋公撰文,在柳诚悬当日书碑时,自然极力用意之作,乃如市侩村夫之笔,与《玄秘塔》截然两途,真不可解也。唐人碑版如此类者甚多,其实皆刻手优劣之故。

    大凡刻手优劣,如作书作画,全仗天分。天分高则姿态横溢,如刘雨若之刻《快雪堂帖》,管一虬之刻《洛神十三行》是也。

    文氏《停云馆帖》,章简甫所刻也。然惟刻晋、唐小楷一卷最为得笔,其余皆俗工所为,了无意趣。

    书法一道,一代有一代之名人,而刻碑者亦一时有一时之能手,需其人与书碑者日相往来,看其用笔,如为人写照,必亲见其人而后能肖其面目、精神,方称能事,所谓下真迹一等也。世所传两晋、六朝、唐、宋碑刻,其面目尚有存者,至于各种法帖,大率皆由拓本赝本转转模勒,不特对照写照,且不知其所写何人,又乌能辨其面目、精神耶?吾故曰藏帖不如看碑,与其临帖之假精神,不如看碑之真面目。

    刻手不可不知书法,又不可工于书法。假如其人能书,自然胸有成见,则恐其将他人之笔法,改成自己之面貌;如其人不能书,胸无成见,则又恐其依样胡芦,形同木偶,是与石工木匠雕刻花纹何异哉?

    刻行楷书似难而实易,刻篆隶书似易而实难。盖刻人自幼先从行楷入手,未有先刻篆隶者,犹童蒙学书,自然先习行楷,行楷工深,再进篆隶。今人刻行楷尚不精,况篆隶乎?

    ◎选毫

    笔以吴兴人制者为佳,其所谓狼毫、兔毫、羊毫、兼毫者,各极其妙。然毫之中有刚柔利钝之不同,南北中山之互异。每一枝笔,只要选其最健者二三根入其中,则用之经年不败,谓之选毫。相传赵松雪能自制笔,取千百枝笔试之,其中必有健者数十枝,则取数十枝拆开,选最健之毫并为一枝,如此则得心应手,一枝笔可用五六年,此其所以妙也。谚云“能书不择笔”,实妄言耳。

    大凡书家以小笔书大字必薄,以大笔书小字必厚,其势然也。功夫浅则薄,功夫深则厚,其理然也。余幼时闻老辈作书,有取香火烧其笔尖,然后用之者,故其书秃,无有锋颖,以此为厚,不亦谬乎!

    ◎制墨

    昔人有云,笔陈如草,墨陈如宝。所谓陈者,欲其多隔几年,稍脱火性耳,未必指唐、宋之墨始为陈也。今人言古墨者,辄曰李廷、潘谷,否则程君房、方于鲁,甚至有每一笏直数十百金者,其实皆无所用。余尝见诒晋斋主人及刘文清公书,凡用古墨者,不论卷册大小幅,皆模糊,满纸如渗如污。盖墨古则胶脱,胶脱则不可用,任其烟之细,制之精,实无所取,不过置案头饰观而已。

    《说文》:“墨者,黑也。”松烟所成,只要烟细。东坡所谓要使其光清而不浮,湛湛如小儿目睛,乃为佳也。近时曹素功、詹子云、方密庵、汪节庵辈所制者,俱可用。如取烟不细,终成弃物。

    ◎捶纸

    纸类不一,各随所制。近时常用者不过竹料绵料两种,竹料用之印书,绵料用之写字。然纸质虽细,总有灰性存乎其间,落笔辄渗。若欲去其灰性,必用糯米浆,或白芨水,或清胶水拖之,然后卷在木杆上,以椎千捶万捶,则灰性去而纸质坚。米南宫制纸亦用是法。若欲灰性自退,非百余年不可,然其质仍松不可用也。

    笺纸近以杭州制者为佳,捶笺粉笺蜡笺俱可用,盖杭粉细,水色峭,制度精,松江、苏州俱所不及也。有虚白斋制者,海内盛传,以梁山舟侍讲称之得名。余终嫌其胶矾太重,不能垂久。

    书笺花样多端,大约起于唐、宋,所谓衍波笺、浣花笺,今皆不传。每见元、明人书札中有印花砑花精妙绝伦者,亦有粗俗不堪者,其纸虽旧,花样总不如近今。自乾隆四十年间苏、杭、嘉兴人始为之,愈出愈奇,争相角胜,然总视画工之优劣,以定笺之高下。花样虽妙,纸质粗松,舍本逐末,可发一笑。

    ◎豕砚

    石之出于端州者,概而名之曰端。端非一种,种非一类,只要质理细,发墨易,便是佳砚。其他名色甚多,如鸲鹆眼、黄龙纹、蕉叶白之类,而石质粗笨,不发墨,则亦安用其名色耶?(近日阮云台宫保在粤东,又得恩平茶坑石,甚发墨,五色俱有,较端州新坑为优,此前人之所未见)

    石之细而发墨者,亦不必端州,即如歙之龙尾、苏之村,汉宫之瓦当,魏、晋之宫殿砖,松花江之砥石,俱可为砚。近又以日本国石为砚者,皆出于通州福山一带,人家墙壁内时时有之,相传为明时倭寇入江南压船带来者,其质坚而细,甚发墨,有黄紫黑三种,莫名其为何石,近亦渐少矣。

    余尝论豕砚之工,全在乎取材,不必问做手。如砚材不佳,虽妙手亦何能为耶?曩时在小仓山房识江宁卫凫溪,手段却好,惟所豕之砚皆是弃材,不过陈设案头,与假古铜磁饰观而已。

    ◎铜匠

    铸铜之法,三代已备,鼎钟彝器,制度各殊,汉、魏而下,铁木并用。至唐、宋始有磁器,磁器行而铜器废矣。鲍照诗云:“洛阳名工铸为金博山,千斫复万镂,上刻秦女携手仙。”则知古人之精于此技者,代不乏人,如梁之开皇、唐之开元铸有造像,宋之宣和、明之宣德铸有炉瓶,则去古法渐远矣。近吴门有甘、王两姓,能仿造三代彝器,可以乱真。又嘉定有钱大田者,能仿造壶爵,与古无异;子秉田亦传其法,尝为吴盘斋大令铸祭器十种,为余铸金涂塔铁券。又有江宁人冯锡与者,为余铸如意百柄,蟾镫一具,及带钩铜璧、灵钟清磬、铁箫、铁笛、书镇之属,亦能仿商、周之嵌金银,此又甘、王、钱三家所不及也。

    自鸣钟表皆出于西洋,本朝康熙间始进中国,今士大夫家皆用之。案张鹭《朝野佥载》言武后如意中海州进一匠,能造十二辰车,回辕正南则午门开,有一人骑马出,手持一牌,上书“午时”二字,如旋机玉衡十二时,循环不爽,则唐时已有之矣。近广州、江宁、苏州工匠亦能造,然较西法究隔一层。

    测十二时者,古来惟有漏壶,而后世又作日晷、月晷,日晷用于日中,月晷用于夜中,然是日有风雨,则不可用矣。尝见京师天主堂又有寒暑表、阴晴表,其法不传于中国,惟自鸣钟表不论日夜风雨,皆可用。推此法而行之,故测天象又作浑天仪,以南北定极,众星旋转,玩二十八宿于股掌之间,法妙矣。而近时婺源齐梅麓员外又倩工作中星仪,外盘分天度为二十四气,每一气分十五日,内盘分十二时为三百六十刻,无论日夜,能知某时某刻某星在某度,毫发不爽,令天星旋转,时刻运行,一望而知,是开千古以来未有之能事,诚精微之极至矣。其法日间开钟对定时刻,然后移星盘之节气,线与时针切(如立春第一日,则将时针切立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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