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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顾炎武、傅山对理学的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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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末清初,学者并起,群星灿烂。当时学术大致有三端:一是旧有的理学,二是与理学相对立的经世致用之学,三是考据学。开始,经世致用之学与考据学是有矛盾的,但在批评理学的活动中,两者在一定程度上结合起来。思想家们为解决“当世之务”,常常要到古代经、子中寻找救弊之方,因而考据方法就成为征古通今的桥梁。顾炎武、傅山是当时这种学术路径的代表人物 [1] 。

    为什么明末清初会有学风转变?为什么会批评理学?为什么会兴起朴学?本章旨在阐述顾炎武、傅山如何摒弃旧的理论形态,探索新的治学方法,从而究明当时进步学者的好尚以及学风转变的原因。

    第一节 顾炎武的学术思想

    一、顾炎武的遗民气节

    顾炎武(公元1613——1682年)字宁人,初名绛,明亡后改名炎武,江苏昆山花埔村人。学者以其家乡有亭林湖,故又尊称他为亭林先生。

    炎武之先,世代业儒。其祖父以上三代都是进士,做过明朝大官。他自己早年参加过复社,与同乡的归庄相友善,以诗文并闻于世,两人性格耿介违俗,时人称“归奇顾怪”。

    清兵入关,顾炎武时年三十二。他奔走呼号,救亡图存。他曾寄希望于史可法,其《京口即事》诗中说:“河上三军合,神京一战收。祖生多意气,击楫正中流。”通过颂扬民族英雄来抒发其伟大抱负。翌年,他与归庄、吴其沆等人参加了江阴、嘉定、昆山三县人民的抗清斗争,结果三县人民遭到清兵残酷的镇压屠杀,他自己仅以身免:“自昔遘难初,城邑遭屠割,几同赵卒坑,独此一人活”(《寄弟纾及友人江南》) 。

    明亡后,顾炎武仍与反清力量保持着联系。唐王在福建继位,曾遥授顾炎武以兵部职方司主事之职,顾炎武已经应诏,后以母丧未葬,未能前往就职。

    顾炎武四十五岁以后,以东南民气柔弱,不足集事,地利亦不足进取,于是决计北游。他游历河北、河南、山西、陕西等地,通观形势,阴结豪杰,以图恢复。他与李因笃等二十余人集资在山西雁门之北、五台之东垦荒,蓄积力量,做开展政治活动的物质准备。他认为陕西华阴进可攻取,退可守险,在地理上具有战略价值,应当重视。他说:“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便”(《亭林文集》卷四《与三侄》) 。于是他在这一带定居下来。

    但是,清廷经过三十余年的统治,政权已经基本巩固,要想复明已无现实可能。顾炎武也慢慢认识到这一点。当时,他自称“硁硁踽踽之人”,不登权门,不涉利路,耿介自处,刚正不阿。康熙十七年(公元1678年)开博学宏词科,企图笼络海内名流。一些朝臣推荐顾炎武应试,他坚决表示:“刀绳具在,毋速我死。”对那些降清变节之人,他极表愤恨和藐视,写诗斥骂说:“蓟门朝士多狐鼠,旧日须眉化儿女”(《蓟门送子德归关中》) 。他的发妻去世,作《悼亡》诗说:“地下相烦告公姥,遗民犹有一人存。”顾炎武的立身大节正如他的《精卫》诗中所说:“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他像精卫鸟那样怀抱遗恨,赍志以终。

    二、顾炎武对理学的评论

    理学发展至清初,已经呈现出“风靡波颓不可挽”之势。它的颓势的到来,是由这样一些历史事件促成的:明中叶以后资本主义的萌芽唤起了人们自我意识的觉醒,明末农民起义打翻了封建王朝的“神器”;接着,明王朝覆亡,清兵入关,这种如黄宗羲所说的“天崩地解”,给予人们的心理以巨大的刺激。曾经把理学作为精神支柱的封建王朝垮台了,而且早就有一些思想家对理学的空疏学风提出过怀疑和批评,但似乎到了这时,思想家们才一下子醒悟过来,于是对理学的批评形成了一股社会思潮。在批评理学的浪潮中,北方学者的声音最为激越。前人论及地理环境与学风的关系,曾指出:河北、山西、陕西一带,士子资性朴茂,学风笃实。以此看清初北方学者,颇合事实。北方理学传播未广,即使理学家也比较注重实际,并没有南方士子以空谈相标榜的习俗。而当清廷表彰程、朱,力挽理学颓波之际,北方许多学者则对理学弃而不讲,且羞以理学自命,如傅山、颜元等即其例。顾炎武虽然生长于江南,但思想风格与江南士子极不相同。正如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所说:“先生虽世籍江南,顾其姿禀,颇不类吴会人,以是不为乡里所喜,而先生亦甚厌裙屐浮华之习”(《鲒埼亭集》卷十二) 。他中年以后主要活动于关中、燕北地区。其学侣多系北方学者,而他论学的笃实精神也类似北方学者。综观顾炎武著述,谈性理者仅数处,而大都是转引前人存疑立异之辞。虽然顾炎武屡次称引朱熹,但细绎其文,多是称其重视训诂、明于典章制度,而于其理学思想,则采取避而不谈的态度。

    首先,顾炎武是一个反理学的思想家,只是他反对理学不似傅山、颜元等人那样坚决而已。他试图以经学家的见地来改铸理学,以个人的好尚来塑造朱熹的形象,因而在形式上仍然保留着宋学的枝叶。他说:

    理学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非数十年不能通也。故曰:“君子之于《春秋》,没身而已矣。”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校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又曰:“《论语》,圣人之语录也。”舍圣人之语录而从事于后儒,此之谓不知本矣!(《亭林文集》卷三《与施愚山书》)

    这里,顾炎武以极其委婉的手法转移了学术的方向。可以看出,他不是把理学当作一个时代特有的学术思潮,而是对它做了一种极宽泛的理解,提出“古之所谓理学”以与“今之所谓理学”相对立,打出经学的旗帜,以诋斥后儒的“禅学”。以他的看法,经学难治而所以可贵,禅学易习而不足取法。当理学已走向穷途末路之时,顾炎武指示这一新的学术变迁途径是最无痛苦、最易接受的。这是因为,晚明王学末流“束书不观,游谈无根”,致使陆、王提出的“发明本心”“致良知”的易简功夫走进了死胡同。学者思以补偏救弊,自然同情朱熹读书穷理的“道问学”主张。朱熹本有表彰汉儒的言论,尽管顾炎武隐以汉儒为正宗,但朱学学者此时并不感到他的提法太唐突。而且顾炎武以身作则,撰《日知录》《音学五书》,考辨精审,使当时学者折服而心向往之。正因为如此,顾炎武“理学,经学也”的思想多少起了转移学术方向的作用。

    其次,上面一段话,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即恢复汉儒数十年通一经的学风,摒弃断章取义、心印证悟的语录之学。汉、唐儒者治经虽有家法、师法的讲究,但目的都在于由文字训诂以通经义,而不是借明经义来建立自己的哲学理论。这时儒家并无所谓语录之学。语录之学出于禅学。禅学主张不立文字,单传心印。于是,禅宗以谈高僧了悟之语代替读佛经。这是对佛教烦琐哲学的一种反动。宋代经学也走上了这条路。这里固然有经学发展的自身原因,但也不能不看到此时儒学已经深受佛学的影响。顾炎武指出:“今之言学者必求诸语录,语录之书,始于二程,前此未有也。今之语录几于充栋矣,而淫于禅学者实多。然其说盖出于程门。……夫学程子而涉于禅者,上蔡也,横浦则以禅而入于儒,象山则自立一说,以排千五百年之学者,而其所谓‘收拾精神,扫去阶级’,亦无非禅之宗旨矣。后之说者递相演述,大抵不出乎此,而其术愈深,其言愈巧,无复象山崖异之迹,而示人以易信”(同上卷六《下学指南序》) 。这里,他指出,诵语录不仅形迹似禅僧,其精神也与禅学相类。宋初理学家将儒家典籍中若干讲心性天命的片断语句融会贯通,创立了一种儒家的心性哲学,声称得圣人心传之奥,接续了道统,因自命道学。而考察他们的体认功夫,实有与禅宗相合之处,如单提儒典中数字,如“静”“敬”“致良知”“慎独”等,便指为入道之方,以致出现“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空疏流弊。对此,顾炎武批评说:

    刘、石乱华,本于清谈之流祸,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未得其精而已遗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辞其末。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综当代之务,举夫子论学、论政之大端一切不问,而曰“一贯”,曰“无言”。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墟!昔王衍妙善玄言,自比子贡,及为石勒所杀,将死,顾而言曰:“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今之君子,得不有媿乎其言?(《日知录》卷七)

    这里,顾炎武总结了一条历史教训:清谈误国。中国封建国家实行的是政治、学术一体化制度,士子是官吏的预备队伍,而许多官吏同时兼有学者身份。在这种体制下,很难产生出职业哲学家,因而学术的发展趋向,不单是学者们的事业,而且是直接关涉到治国平天下的敏感问题。佛、老崇尚空无虚玄,儒家讲求指实切近,因而封建统治阶级奉儒学为国宪,选儒生做官吏。可是在宋、明时代,儒家也向虚玄一途发展,向以指实切近著称的孔孟之学,竟被当作性理空谈的资料,也出现了类似魏晋清谈的局面。顾炎武痛悼“神州荡覆,宗社丘墟”,固然有为封建国家着想的一面,但也包蕴着民族意识在内。

    顾炎武曾数次引用黄震的话批评心性之学:“《黄氏日抄》云:近世喜言心学,舍全章本旨,而独论‘人心’‘道心’,甚者单摭‘道心’二字,而直谓‘即心是道’,盖陷于禅学而不自知,其去尧、舜、禹授受天下之本旨远矣”(同上卷十八《心学》条) 。“夫心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正其心者,正欲之治国平天下,孔门未有专用心于内之说也。用心于内,近世禅学之说耳”(同上《内典》条) 。理学家将《大学》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概括为“明体达用”,认为只要体认到先验的道德本体,实现了精神境界的升华,也就具备了应对万事万物的才具和能力。因此,理学家皆用心于明体的修持功夫,其流弊所至,即有黄震所批评的“陷于禅学而不自知”的倾向。但黄震批评仅为“专用心于内”的偏弊,并未否定理学“明体达用”,由内向外的治学程序。顾氏摘录黄震之语,主要是借以揭示心学的症结所在,以图救正晚明以来学风空疏的流弊。他主张通经致用,否弃由内而外的治学程序。这一改变,说明他的治学路数已脱离了理学的范围,故不可与黄震等量齐观,概以朱学来看待。

    顾炎武多次提到,他的治学方法是“下学而上达”,所谓“圣人之道”也即是“下学上达之方”,而不是世儒所谓的“尽性至命”的空虚之论。他说: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非器则道无所寓。说在乎孔子之学琴于师襄也。已习其数,然后可以得其志。已习其志,然后可以得其为人。是虽孔子之天纵,未尝不求之象数也。故其自言曰:“下学而上达。”(同上卷一《形而下者谓之器》条)

    窃叹夫百余年以来之为学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命与仁,夫子之所罕言也;性与天道,子贡之所未得闻也。性命之理,著之《易传》,未尝数以语人。其答问士也,则曰“行己有耻”;其为学,则曰“好古敏求”;其与门弟子言,举尧、舜相传所谓危微精一之说一切不道,而但曰:“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呜呼!圣人之所以为学者,何其平易而可循也,故曰:“下学而上达”。(《亭林文集》卷三《与友人论学书》

    数百年来,理学家大谈心性,于《论语》“性与天道”、《周易》“性命之理”、《尚书》“危微精一”等语发挥出一整套虚玄理论。对此,顾炎武指出,世儒所津津乐道的“性命之理”,是圣人罕言,贤者未闻的。古代儒学的特点,正在于使学问归于平易可循,于个别(器)中求得一般(道)。

    针对晚明士林空疏浮泛的学风,顾炎武提出“博学于文”“行己有耻”的主张:“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耻之于人大矣!……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同上) 。“博学于文”“行己有耻”,本皆孔子语,顾炎武标出此二语,表面看是循规笃古,实际上赋予了时代的新内容。他的“行己有耻”意在强调民族气节,用以针砭那些阿谀取容、丧失民族气节的人。他的“博学于文”,意在讲求“天下国家”之事,以与那些“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者分垒别帜。“行己有耻”是他立身处世所奉行的信条,这在前面一节中已经言及。“博学于文”是他通经致用的方法和途径,我们将在下节展开论述。

    三、顾炎武的社会政治思想

    顾炎武批评宋明理学家“置四海困穷而不言,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在社会政治思想上,他直接从“人道”入手,他说:“圣人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日知录》卷七《子张问十世》条) ;“天下之人各怀其家,各私其子,其常情也。为天子为百姓之心,必不如其自为。……圣人者,因而用之,用天下之私,以成一人之公而天下治”(《亭林文集》卷一《郡县论》五) 。理学家们有时也谈“人道”,可那是经过净化了的“人道”,是一种“纯乎天理之公,而无一毫人欲之私”的“人道”。顾炎武承认自私心是“常情”,要统治者顺乎自然,任其发展。

    顾炎武反对超经济的权力干涉,主张利尽山泽而藏富于民。从思想渊源上说,这是儒家民本思想与道家“吾无为而民自富”思想的结合。唯其以自私自为做前提,则打上了不同于中古封建思想的时代印记。他说:

    今天下之患,莫大乎贫。用吾之说,则五年而小康,十年而大富。且以马言之:天下驿递往来以及州县上计京师,白事司府,迎候上官,递送文书,及庶人在官所用之马,一岁无虑百万匹,其行无虑万万里。今则十减六七,而西北之马骡不可胜用矣。……他物之称是者不可悉数。且使为令者得以省耕敛,教树畜,而田功之获,果蓏之收,六畜之孳,材木之茂,五年之中必当倍益。从是而山泽之利亦可开也……今有矿焉,天子开之,是发金于五达之衢也;县令开之,是发金于堂室之内也。利尽山泽而不取诸民,故曰:此富国之策也。(同上《郡县论》六)

    顾炎武提出的富国之策很简单:一在简政便民,二在开发资源。其前提是统治者废除超经济的干涉和剥夺,放权给地方和人民,让人们自私自为地从事经济生产。这样,国家就会“五年而小康,十年而大富。”

    顾炎武的社会政治主张,是要摆脱封建君主的集权政治,实行以郡县为单位的地方自治。它既是世官世守的宗法组织,又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经济实体。他以为只有这样的政体,才能使人民的自私自为得到可靠的保证。他认为,郡县制自宋以后,逐渐出现“其专在上”的弊病,致使民生日贫,国势日弱。他引证陈亮的话说:“五代之际,兵、财之柄倒持于下,艺祖皇帝束之于上,以定祸乱。后世不原其意,束之不已,故郡县空虚而本末俱弱”(《日知录》卷八《法制》条) 。宋朝开国之初,鉴于五代之乱,削除藩镇,收回地方兵、财大权,矫正了尾大不掉的弊病。后世君主为巩固其“一人而私天下”的特权,设置名目繁多的科条文簿、监司、督抚之类,用以控制和约束地方。结果,地方力量日弱一日,从而也影响了国家的实力。依顾炎武的意见,宜削弱君主权力,实行郡县守令世袭制,并予以辟官、莅政、理财、治兵的权力。这样,可以使郡县守令像管理家事那样尽其责任。这是一种类似小邦封建的政治主张,这种主张反映了力量微弱的市民阶层的愿望。虽然其用意在发展“天下之私”,具有一定的进步性,但他把这建筑在君主自动放弃专制权力的基础上,不仅毫无现实性,而且就其主张实行郡县守令世袭制来说,毋宁说是一种历史的退步。

    顾炎武著《生员论》,指出天下生员不下五十万人,与胥吏勾结,武断乡里,一切杂泛之差及科派之费皆取之于民,而一登科第,即攀援声气,依傍门户,结成一种“朋比胶固,牢不可解”的官僚势力。顾炎武认为,“国家之所以常治而不乱者,人材也”。而在现行的生员制度下,士子唯习场屋之文以邀功名,是造就不出用世之才的。因此,他主张废除科举制度,实行唯才是用的选举制度。他提出“天下之人皆得举而荐之”的选举原则,以及按人口比例推选人才的选举法,带有明显的民主性质。这种主张在十七世纪提出是很有胆识的。

    顾炎武的民主思想因素还表现在肯定下层人民“不治而议论”的正当性,以为国家治乱决定于社会有无“清议”————正直的舆论。他颇尊重民意,以为考察民意可以知政治得失及人才邪正。孔子曾说:“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顾炎武对此有所发挥,说:“‘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然则政教风俗苟非尽善,即许庶人之议矣”(《日知录》卷十九《直言》条) 。

    四、顾炎武的治学方法

    顾炎武所代表的学风,学者常称之为朴学。朴学之义应与顾氏下面一段话联系起来理解:“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亭林文集》卷四《与人书》) 。这种学术宗旨与理学不同:理学的特点在于空言说经,侈谈义理,以至忽视当世之务,这已为叶适、陈亮以来的学者所指摘。顾炎武继承了永嘉、永康经制之学和事功之学的传统,崇尚实学,讲求经世致用,同时又提倡扎实、细密、朴实的考据方法。顾炎武曾说:“必有济世安民之识而后可以考古断今”(《菰中随笔》卷三,《敬跻堂丛书》本) 。训诂考据是通经致用的手段,这是朴学的宗旨。由于朴学讲求通经致用而厚古薄今,强调振兴邦族,自然不能为清廷容忍而任其发展。于是,学术史开始转入为考据而考据的狭路,出现了后来乾嘉时代所谓的“专门汉学”。烦琐饾饤,考之于不必考之地,这是顾炎武始料所不及的。

    顾炎武扫除理学空疏之弊,开一代朴学风气之先,其治学方法究竟有哪些特点,这是下面所要探讨的问题。

    在封建时代,圣贤经典一次次被重新解释。经学对于思想文化的影响,犹如投石湖水所产生的波纹,每道波纹都产生于同一个震源,波纹之间虽有先后之分,但并不意味着彼此之间有什么序列关系。在经学史上有汉人训诂,唐人义疏,然后有宋明义理之学,清代则出现汉学。依照历史发展顺序,宋明理学乃继汉、唐经学而起,但宋、明理学家从来不承认两者之间的关系。他们宣称直接继承尧、舜、周、孔,自谓圣学,而鄙薄汉、唐经学。

    理学讲求心性之学。明经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用朱熹的话说,是“借经以通乎理尔,理得则无俟乎经”(《朱子语类》卷十一) 。而陆王心学则反对“从册子上钻研”,提倡“发明本心”“致良知”的顿悟方法。至末流则“束书不观,游谈无根”。

    顾炎武治经的态度与此不同,他认为,对儒者来说,通经以备用世,本身即是一种目的,“引古筹今,亦吾儒经世之用”(《亭林文集》卷四《与人书》八) 。因此,他主张通经,以汉儒为师。“六经之所传,训诂为之主,仲尼贵多闻,汉人犹近古”(《亭林诗集》卷四《述古》) ;“读书未到康成处,安敢言谈议汉儒”(《菰中随笔》卷三,《敬跻堂丛书》本) 。他抛弃了理学家的明体功夫,专心致志于通经之业,摸索出一套扎实、细密的治学方法。

    我们先看他是如何对待读书的。

    顾炎武一生“自少至老,未尝一日废书。”十四岁时,他就读完了《周易》《左传》《国语》《战国策》《史记》《资治通鉴》以及《孙子》《吴子》等书。此后,他专习科举帖括之学达十余年之久。清兵入关,他绝意仕进,摒弃帖括之学。在戎马乱离之间,他手不废卷,阅书数万卷。他读书范围极广,经史子集、金石碑刻、简牍章奏、方志朝报,无所不窥,于广博中求专深,而注力所在,尤以经史为长。

    理学家读儒典,拈出只言片语,便谓大本在此,至于其余文字,可以不问。而顾炎武则不然,他以小学音韵为学问基础,曾说:“古之教人,必先小学。小学之书,声音文字是也”(《日知录》卷四) ;“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诸子百家之书,亦莫不然”(《亭林文集》卷四《答李子德书》) 。他以为读古籍,首先要懂古音韵,懂古音韵才能明字义,明字义才可通九经及诸子百家之书。古代哲人学士,学非专门,一部著作中往往要牵涉到多方面的知识,而且字有体同义殊,歧出分训,音有楚、夏之别,因地因时而异。因此,要明一字之义,须遍考载籍,要审一字之音,须遍验古韵。然而顾炎武却给自己立下了这繁难的读书规程,扎扎实实,从一点一滴做起,积数十年学力去做通经致用的学问,这种朴实学风,产生出一种与理学迥然有别的方法,就是:归纳的方法而非演绎的方法,历史的方法而非思辨的方法,证验的方法而非参悟的方法,实事求是,把古书还之于古人,不加入自己的主观臆测。他尊重古经,是把它作为一种有价值的历史经验,而不是什么秘旨奥典。

    归纳法是顾炎武治学的基本方法。这需要充分占有资料,比勘审核,寻绎离合异同之故,旁推互证,排比钩稽,以求会萃贯通。顾炎武所著《诗本音》即是运用此法的典范,“即本经所用之音,互相参考,证以他书,明古音原作是读。……南宋以来,随意叶读之谬论,至此始一一廓清,厥功甚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四十二《经部·小学类三》) 。

    历史的方法与归纳法有密切关系。顾炎武对其所要研讨的问题,每一事必详其始末,辨其源流,如《日知录》中所论历代风俗演变,典章制度沿革等即其范例。通过史迹的发现来究明兴衰治乱之所以然。运用此种方法,他也发现古籍中许多舛谬之处,如时代错误,史实不符等。

    顾炎武还特别重视证验的方法,力求名实相符,凡事有佐证方可立是非,无佐证则宁付阙疑而决不师心自用。他说:“史书之文中有误字,要当旁证以求其是,不必曲为立说”(《日知录》卷二十七《汉书注》) 。他还重视社会实际考察,在其北游途中,始终“以二马二骡载书自随。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全祖望《鲒埼亭集》卷十二《顾亭林先生神道表》) 。

    以上是顾炎武的读书方法,但这只是做学问的基础功夫。至于著书立说,顾炎武有更严格的要求。

    首先,他强调著述应“以器识为先”。所谓“器识”就是他的经世致用的思想。顾炎武非常欣赏白居易“文章合为时而著”的话。因此在选题上,他注意的是那些关系经义治道之大体的题目,而不屑去做无关宏旨的小考证。好像是医生看病,他针对社会存在的各种痼疾,到古代文化遗产中寻找医案、验方。他的《日知录》就是这种医案、验方的汇编。他自己就说:“所著《日知录》三十余卷,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有王者起,得以酌取焉,其亦可以毕区区之愿矣”(《亭林文集》卷三《与友人论门人书》) 。他认为,著书的目的在于备世之用,而不是为了夸能炫博。因此,他不屑于罗列纷繁杂多的材料,而是有分析、有断制,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一九称:“炎武学有本原,博赡而能通贯,每一事必详其始末,参以证佐而后笔之于书,故引据浩繁而牴牾者少,非如杨慎、焦竑诸人偶然涉猎,得一义之异同,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者。”所谓“有本原”“能通贯”,就是顾炎武所说的“器识”。《日知录》结构严整,内在联系紧密,而不同于一般的札记、笔录,也正在于它“以器识为先”,一以贯之。

    其次,顾炎武提倡创新精神,反对文人剿取剽说、因袭模仿的风气。他认为,著书要有新的内容,“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人之所不可无,而为之。”他自述其撰《日知录》的过程说:“愚自少读书,有所得辄记之,其有不合,时复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遂削之,积之三十余年乃成一编。”同时,顾炎武重视古代文化遗产,注意从中发掘精华,合目的地精选约收。他宁愿去做“采铜于山”的繁难工作,而不愿走“买钱充铸”的巧便捷径。顾炎武主张,“凡引前人之言,必用原文”(《日知录》卷二十《引古必用原文》) ,并且要注明立言之人,不掠人之美,不张冠李戴。“凡述古人之言,必当引其立言之人,古人又述古人之言,则两引之,不可袭以为己说也”(《亭林诗集》卷四《述古》) 。顾炎武敢于开拓新的学术领域。他的著作不仅裁断新、材料新,多发前人所未发,而且体例严谨,具有严肃的科学态度。

    再次,顾炎武著书立说,不务虚名。他反对那种不求其实,速于成书,躁于求名的学风,曾说:“疾名之不称,则必求其实矣,君子岂有务名之心哉”(《日知录》卷七《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他以为文不贵多,立言不为一时,著者应该对后人负责。“读书不多,轻言著述,必误后学”(《亭林余集·与潘次耕札》) 。他的《日知录》和《音学五书》都是积学数十年的力作。当《音学五书》刻成待印之时,发现有误,犹致书其弟子潘耒说:“著述之家,最不利乎以未定之书传之于人。……此书虽刻成而未可刷印,恐有舛漏以贻后人之议”(《亭林文集》卷四《与潘次耕书》) 。

    复次,顾炎武反对门户之见,主张虚心求教。他反对以一家之言排斥众说,以为“排斥众说,以申一家之论,而通经之路狭矣”(同上卷三《与友人论易书》) 。他主张“问道论文,益征同志,”师友之间互相质学,可以辨章学术,补苴疏漏;反之,“独学无友,则孤陋而难成”(同上卷四《与友人书》一) 。他的《日知录》《音学五书》写成后,就曾质诸不少学友。他的《与陆桴亭札》说:“近刻《日知录》八卷,特付东堂邮呈,专祈指示。其有不合者,望一一为之批驳,寄至都门,以便改正。”又《与友人书》说:“今此旧编,有尘清览,知我者当为攻瑕指失,俾得刊改以遗诸后人”(《蒋山佣残稿》卷一) 。

    以上谈了顾炎武对待著述的严谨负责态度。它反映了朴学的严谨学风。这种学风是十分宝贵的。顾炎武是集事功之学与考据之学于一身的学者,他提出“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在批评理学的活动中,他一面崇尚事功,批评理学的空疏无用,一面师法汉儒,批评理学空言说经。但他所谓的“当世之务”与“六经之指”本身是有矛盾的。首先,当世之务包含着除旧布新的变革,对于新的事物需要新的理论来概括和说明。但在儒生看来,创造新理论是圣人之事,古圣所制《六经》“广大悉备”,问题只在于如何对它诠解。于是,许多新思想不得不背上经学的沉重外壳。其次,顾炎武在经学上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这“六经之指”是否一定关涉“当世之务”,或者说,这“六经之指”对于国计民生究有何种实用价值,应该考虑。顾炎武主观上要经世致用,却采取了通经学古的保守的为学途径,与徐光启、李之藻等人的西学译介,方以智的质测之学以及稍后颜李学派的“兵农钱谷、水火工虞”之学相比,其社会意义就显得逊色了。而且顾炎武在理论方面的建树也不如王夫之。总之,他在经世致用之学方面远不如他的考据学的成就大,难怪后来的乾嘉汉学要买椟还珠了。

    第二节 傅山的学术思想

    傅山是位气节高尚的学者。他博学多才,于诗赋、书法、绘画、小学、史学,皆有精深的造诣。还精通医道,尤精女科,“以医术活人”,“贵贱一视之”(戴梦熊《傅征君传》) 。

    傅山年三十八,遭逢甲申之变。明亡以后,耻食清粟,隐居不仕。他反对清朝统治和君主专制,反对理学,反对奴俗,提倡平等和个性解放。他的思想具有人文主义的启蒙色彩。

    傅山手稿长期散佚民间,后人多方访求,辑成《霜红龛集》,刊布于世,实仅为其著述之一斑。且刻本又多错讹脱衍,更加上他行文多用隐语、僻典,这种种因素使他的文章不易读懂。因此,对于他的遗文进一步搜集、整理、注释、研究,恐怕尚需专家学者若干年持续不懈的努力 [2] 。

    一、傅山生平及其遗民气节

    傅山(公元1607——1684年) [3] 初名鼎臣,后更今名,字青主,一字公他,或别署啬庐,石道人,朱衣道人等(他的字号甚多,不烦列举),山西阳曲人。其先人累世业儒,家学渊源,蜚声三晋。傅山生而颖异,年十五补博士弟子员(秀才)。年二十试高等,补为廪生。年二十六,妻张氏病故,他誓不再娶,鳏居终身。年三十,从袁继咸学于三立书院。“三立”之名取意于《左传·襄公二十四年》穆叔之语“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书院主祀夔、稷、契、益等有功于人民生活的先哲,与一般书院主祀尧、舜、周、孔有别,由此可见三立书院注重实功的风旨。袁继咸时为山西提学,他选拔通省优秀生员讲肄于三立书院,对傅山格外器重。山西民俗自古勤俭浑朴,士人往往以忧深思远、磊落廉贞见称于世。傅山被其风教,养成一种任侠坚贞的性格。虽然他出身仕宦之家,但并无膏粱子弟的习气,从不以富贵骄人。

    不久,袁继咸遭阉党余孽张孙振诬劾,被逮京勘问。傅山出万余金纠通省诸生到京师讼冤,使袁诬得雪。于是,傅山义声闻天下。

    傅山年三十七时,李自成率农民起义军攻入西安,山西人民引领西望。傅山却编造童谣,煽动群众对抗闯王李自成。翌年,李自成起义军攻占太原,傅山弃家,奉母旅居,自是转徙无定。继而起义军攻入北京,崇祯帝自杀。清军在吴三桂接引下大举入关,声言要为明复仇。当时傅山信以为真,曾言“时传东国有义兵”(《霜红龛集》卷八) 。而当清朝入关后,傅山悲愤填胸,不愿接受清朝年号,作诗云:“掩泪山城看岁除,春正谁辨有王无”(《甲申守岁》) ?傅山决心义不帝清。于是着朱衣黄冠为道人,遁迹山林。他并非企羡隐逸,真要做一名隐士,而是要像伯夷、叔齐那样高尚其志。他曾说:“伯夷不降此志,此语甚好”(《霜红龛集》卷三十六) 。这反映了他的遗民操守。

    隐逸的生活并不能减少傅山内心的痛苦和愤怒,其诗云:“澹静陶处士,乃有咏荆卿”(《青羊庵》) 。他称颂刺秦王的荆轲。可是他心里明白,不能将这些想法直接说出来,于是他寄情于诗文字画,以隐约曲折的形式来抒发其内心愤懑的感情。他愿意有一天能投笔从戎,去参加复明大业。

    傅山长期同下层人民接触,逐渐改变了对农民起义的态度。他听说叶廷秀参加山东的榆园义军,即写诗赞颂说:

    铁脊铜肝杖不糜,山东留得好男儿。

    橐装倡散天祯俸,鼓角高鸣日月悲;

    咳唾千夫来虎豹,风云万里泣熊罴。

    山中不诵《无衣赋》,遥伏黄冠拜义旗。

    (《风闻叶润苍举义》)

    诗中热情歌颂了农民起义军的抗清斗争,末两句运用了《诗经·无衣》的典故,意谓:虽然路途遥远,不能“修我甲兵,与子偕行”,但我的心早已跟随你们前行了。

    清顺治十一年(公元1654年),宋谦在晋豫边界策动起义,事败被捕,供出傅山知情。傅山以“叛逆钦犯”被执,下太原狱,时年四十八岁。在严刑拷掠下,傅山抗词不屈,绝食九日。后清朝政府查无实据,加上友人营救,傅山得以出狱。出狱后有诗云:“病还山寺可,生出狱门羞。……有头朝老母,无颜对神州”(《山寺病中望村侨感不死诗》) 。

    傅山仰慕宁愿蹈东海而义不帝秦的鲁仲连。他还仰慕东汉伏波将军马援,驰骋疆场,为中兴大业建立功勋。这种感情,或许就是后来江南之行的思想基础。傅山五十三岁左右,曾游江南。罗振玉指出:“是时南中舟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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