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几个人?”
“五个人。”
森林、天空、远山,在荒凉和酷热中出现了。
“在一起吗?”
“在一起……”
一个当骑兵侦察员的库班人,满脸大汗,话还没说完,突然被马一顿,他就溜到马鬃跟前————马肚子上满是大汗,拼命驱着苍蝇、摆着头,想尽力把缰绳从他手里挣开来。
郭如鹤同赶车的和副官,坐在马车上————他们暗红的脸,像刚从澡堂里出来,像煮过一样。周围没有人。
“离公路很远吗?”
库班人用马鞭向左一指:
“大约十俄里或十五俄里,在小树林那边。”
“从公路上到那里去有拐弯路吗?”
“有。”
“没见到哥萨克吗?”
“没有。咱们人往前边走了二十多俄里,连哥萨克影子都没有。田庄上的人说哥萨克在三十俄里以外的河那边,在那里挖战壕呢。”
郭如鹤的黄脸突然镇定下来,脸上的筋肉在抽动,仿佛他的脸像煮过的肉一般,从来还不曾有过这样呢。
“截住先头部队,叫从拐弯路上走,让各团、一切难民、辎重,都从他们跟前过!”
库班人在马鞍上微微欠着身子,别让他认为这是以下犯上的举动,谨慎小心地说:
“弯子绕得太大……人会死的……天气热……都没有吃东西。”
郭如鹤的小眼睛,盯着暑气蒸腾的发颤的远际,眼睛变成了灰色。三天三夜了……面孔都凹下去了,眼睛露着饥饿的神色。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山落到后边了。可是应当拼着全力走出这荒凉的山脚,走到大村镇上,叫人吃吃饭,喂喂马。应当赶快走,不让哥萨克在前边构筑阵地。连一分钟也不能放过,一定要从这十俄里、十五俄里的弯路上走。
他对那饿得精瘦,晒得发黑的库班青年的脸望了一眼。眼睛发着钢一般的光芒,话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说:
“叫部队折到拐弯的路上走,叫从跟前过!”
“是!”
他把头上的汗湿的羔皮圆帽子戴好,对那没有一点过失的马,抽了一鞭,马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仿佛没有难忍的暑热,没有大群的牛虻和苍蝇似的,跳跃着转过头来,快快活活地往公路上跑去了。可是公路没有了,只有无穷无尽的灰白色尘雾的旋涡,这旋涡升得比树梢还高,一眼望不到边地在后边的山里消失了。在这旋卷的尘雾里,觉得有千千万万的饥饿的人在行进。
郭如鹤的车子走动起来,车晒得连木质的部分都烫手,不能忍受的暑热以及那叮当声,都跟着旋卷。机枪手在灼热的座位后边瞭望着。
库班人骑着马,在那什么都看不见的、令人出不来气的、飞扬的尘雾里走着。什么也辨不清,可是听见疲惫的、混杂的、凌乱的部队的脚步声,骑兵的马蹄声,辎重车的隆隆声。晒黑了的脸上,滚滚的汗珠,在暗暗地闪光。
没有说话声,也没有笑声————只有一片沉重的和一切都融成浑然一体的飘荡的沉默。可是在这里,在这热得要命的沉默里,仍旧是那些疲惫不堪的、好像煮烂了似的、凌乱的脚步声,马蹄声,车轴的吱吱声。
精疲力尽的马,垂着耳朵,垂头丧气地走着。
孩子们的小脑袋,在马车上晃来晃去,露出的牙齿,暗暗地闪着光。
“喝————喝……喝————喝……”
白茫茫的尘雾飘荡着,笼罩了一切,令人透不过气来。步兵、骑兵、吱吱乱响的辎重车,都在这望不见的尘雾里前进。也许这不是暑热,不是飘荡的白茫茫的尘雾,而是充满了绝望。没有希望、也没有意义,只有不可免的死亡。当他们走进那一面是山、一面是海的窄窄的甬道时,那时时刻刻铁一般地紧紧卫护着、时时刻刻暗暗护送着他们的那东西————现在却都完结了:忍饥受饿的、光脚的、疲困的、穿着破衣服的人群,只有死路一条。太阳也在和他们作对。可是那些人强马壮、准备妥当的、挖好战壕的哥萨克军队和凶残的将军们,却在前面贪婪地等着呢。
库班人在这沉寂的、吱吱响着的、令人出不来气的尘雾里走着,只能按照喊声去辨别哪一部分人在哪里。
有时灰色的尘雾落下去,于是丘陵的轮廓,波浪似的抖颤着,森林是一片苍茫,天空是蔚蓝的,太阳疯狂地晒着战士们焦灼的面孔。于是又慢慢行动着,凌乱的脚步声、马蹄声、吱吱的辎重车的声音和绝望,把这一切都遮掩起来。没有力气的人们,都坐在或躺在路旁,向后仰着头,张开干瘪发黑的口,苍蝇在飞舞,这些在飞扬的尘雾里,都模糊地露出来。
库班人在人马丛中乱撞着,走到先头部队跟前,从马鞍上微微欠着身子,同指挥员讲几句话。那位指挥员把眉头一皱,对那些忽而出现、忽而消失的凌乱走着的战士们望了一眼,停下来,就用陌生的、不像自己的哑嗓子指挥道:
“团,停止前进!……”
令人出不来气的尘雾,好像棉絮似的,即刻把他的话吞没了,可是实际上应该听到的都听到了,话声越传越远,越传越弱了,都用各种嗓音喊起来:
“营,停止前进!……连队……停止前进!”
在老远老远的地方,传来一种勉强听得见的声音,又消失了:
“……停————止————前————进!……”
先头部队里的轰轰的脚步声不响了,各部队都停止前进了,在这停滞的灼热的茫茫尘雾里,刹那间不但出现着一片沉默,而且出现着一片寂静,一片无边无际的、疲惫的、酷热的、庞大的寂静。后来,突然间,又是一片无数擤鼻子的声音;咳嗽着,吐着落到嗓子里的灰尘;谩骂着;用树叶卷着干草末吸着————灰尘慢慢落下去,人脸、马嘴、车辆,都露出来了。
都坐到路旁,坐到路旁的沟沿上,把枪夹到两膝中间。有些一下不动地、直挺挺地,在火一般的烈日下仰天卧着。
精疲力尽的马匹站着,垂着头,对那贴在身上的黑压压的大群苍蝇,也不去赶了。
“起————来!……喂,起————来!……”
没有一个人动,没有人离地方:满拥着人、马、车辆的公路,也同样死死地不动。这些人就像浸在暑热里的一大堆石头似的,没有力量把他们弄起来。
“起来吧……妈妈的……鬼东西!”
好像被判刑的人一样,三三两两地起来,不排队,也不等待口令,把沉重的步枪背到肩上,用红肿的眼睛望着,凌乱地走了。
顺着公路,顺着路旁,顺着斜坡乱走着。马车吱吱发响,大群苍蝇在飞舞。
面色都成了焦黑的,眼白闪着光。在可怕的太阳下,都用牛蒡叶、树枝、干草,挽起来,顶到头上当帽子。发裂的乌黑的光脚走着。有的像阿拉伯人一样,光着发黑的身子,只有一条条的破布,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好像穗子似的摆动着。干枯的筋肉,在消瘦的黑皮肤下突出来。都仰着头走着,肩上背着步枪,眯缝着眼睛,张着干透了的口。蓬头乱发、褴褛不堪,乌黑的、赤裸的、乱哄哄的一大群乌合之徒啊。暑热、饥饿和绝望,都形影不离地同他们在一起。白茫茫的尘雾,又懒洋洋地、疲惫地扬起了。无穷无尽的尘土飞扬的公路,一直由深山里向草原伸去。
忽然间,出其不意地、奇怪地喊了一声:
“向左转!”
于是,每次新部队走到这里时,就摸不着头脑地听到:
“左转弯……左……左转弯走!……”
起初都很奇怪,后来都兴致勃勃地、成群地拐到村道上了。这是一条燧石铺的路,没有灰尘,于是就看见部队急促地转着弯,骑兵下了马,辎重车、两轮车吱吱响着,摇摇摆摆地走下来。远景、森林、蔚蓝的群山,都露出来了。骄阳依旧痉挛而炎热地曝射着。黑压压的大群苍蝇也转弯了。慢慢落下去的灰尘和令人窒息的沉默,都留在大路上,村道上是一片说笑声和喊声。
“把咱们往哪带呢?”
“或许是往森林里,多少叫把嗓子润一润,都干透了。”
“你这笨家伙!……在树林里铺好了被褥,等你去躺呢。”
“还烤着带糖浆的点心呢。”
“带黄油的……”
“带酸奶油的……”
“带蜂蜜的……”
“还有冰镇西瓜呢……”
那位高个子的瘦骨嶙峋的人,穿着汗湿的破燕尾服,肮脏的花边的残片在飘动,什么东西都从那里露出来了————他恶狠狠地吐了一口黏黏的唾沫:
“别说了吧,你们这些狗东西……别作声吧!……”
他恶狠狠地把皮带紧紧勒了一下,把肚子挤到肋骨下边,步枪把肩膀都压痛了,他恶狠狠地换了换肩。
笑声把密密麻麻飞舞的大群苍蝇,都惊动起来了。
“奥巴纳斯,为什么你光知道把屁股遮起来,叫前边的东西都露出来呢!把破布片从屁股上往前扯一扯,不然,村里女人们不给你点心吃呢————看见你把脸都转过去了。”
“啊————啊————啊……哈————哈————哈……”
“小伙子们,确实的,一定是要休息了。”
“这里什么村镇也没有,我晓得。”
“胡扯什么呢。那不是从公路上通过来的电杆吗?不通到村镇里,会通到哪呢?”
“喂,骑兵啊,你们白吃面包吗?来一曲吧。”
嘶哑的声音,从马背上,从捆在马鞍上的摇摇晃晃的留声机里传出来:
你————往————何————处……哗……哔……去……
哔……哔……春……
这声音在暑热里,在黑压压、乱哄哄的大群苍蝇里,在疲惫不堪的,可是快快活活前进的人群里传开了。那些人赤身露体,破破烂烂,满身大汗和灰尘。太阳冷酷无情地曝射着。勉强移动着的腿,好像灌上热铅一般,不知谁用柔和的高音唱起来:
女————主————人————晓————得————一清————二楚……
于是中断了————嗓子干透了。另一些人也用同样热哑了的嗓子接着唱道:
……你————想————什么,莫斯科人啊,
只————等————着————大————鼓,
好————似————那……
发黑的面孔都快活起来,于是到处一片虽然有些哑,可是都一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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