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叫不上名字的两处小车站之间的路段上,夜色混沌中,除了巨大路灯下显现的雨丝,和刚才车站上推四轮板车的人的身形,麦格雷什么也看不清。麦格雷突然想到,他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他已经在这个暖气过足的车厢里眯了一小会儿。他没有完全失去意识,知道自己在一列火车上;他听得见单一、重复的车轮行进声;他可以肯定自己能看得到————即使愈行愈远————广袤而暮色四合的田野上,有一处与世隔绝的农场的窗户亮着灯。他的湿衣服被捂后的气味中夹杂着煤油的气味。所有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有隔壁车厢里发出的一阵连贯的低语声不够真切。但他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此刻是什么时候。
他完全可能是在随便某列过野穿乡的小火车上。他十五岁时,周六从学校回家,坐的是跟这个一模一样的夜班火车,老式车厢,车头每一次奋起,车厢之间的隔门就咔咔作响。在黑夜中的每个站点,一些男人在托运货物的车厢那儿忙乎,他们发出的声音和他年少时听到的一样。车站长吹哨,哨音也和他年少时听到的一样。
他半张开双眼,看了看已经灭了的烟斗,然后目光落在坐在车厢里另一个角上的男人身上。以前,在开往他父亲居住地的火车上也看得见这样的人物。他可能是伯爵,或者城堡主人,某一村庄或小城镇里的大人物。
他身着一套浅色粗花呢高尔夫装束,一件恐怕只有在那些贵得要命的商店里才看得见的风雨外套。他戴的是绿色打猎帽,一根极精致的野雉毛服帖地插在帽圈缎带的内里。他对车内的温度无动于衷,没有脱下黄褐色的手套。此等人物从不在火车或者汽车内脱下自己的手套。还有就是,无论外头的雨有多大,他的鞋子上没有一点污迹,擦得锃亮。
他大概有六十五岁。名副其实的老先生。男人到了这个岁数还如此在意自己仪表的种种细节,不是有点奇怪吗?他们这种人不遗余力地炫耀,在一切都平庸的凡人中间脱颖而出。
他的面色是这个群体才有的粉色。银白色的小胡子上有一圈嗜抽雪茄留下的淡黄色印记。
他的目光却没有应该有的那般笃定。这位老先生也正从他坐的那个角落观察麦格雷,向后者连续张望了几眼,有那么两三次,差点开口搭腔。火车又开动了,一切脏兮兮、潮乎乎的,没入没有边际、四处又散漫出光源的漆黑之地。有几次,火车经过铁道交叉口的时候,麦格雷依稀觉得有骑自行车的路人在等待最后一节车厢通过。
麦格雷此刻情绪消沉吗?不全然如此,比消沉要复杂,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他觉得自己没有完全定下心来。而且在这过去的三天里,他喝得有点多,这是必要的,只是不完全是出于自己本意,所以并无乐趣可言。
他刚只身参加了在波尔多举行的国际刑警大会。现在已经是四月了。巴黎人刚熬过一个漫长、乏味的冬季,他动身离开巴黎那天,以为春天就在眼前了。可是波尔多下了整整三天的雨,伴着冷飕飕的风。他不由得把衣服往自己身上捂紧。
不巧的是,他以往在大会常碰得到的几个朋友,像派克先生,这次一个都没在。每个与会国家好像都想方设法只派来些小年轻,三十到四十岁年纪。他从来没见过这些同行。他们个个都表现得对他十分亲切和恭敬,就好像他是老大哥,而他也的确有些年纪了。
他们错了吗?或者只是下个不停的雨搞得他不痛快?还是因为商会邀请大家去参观酒窖,他喝了太多酒?
“你玩得高兴吧?”妻子在电话里问他。
他哼哼唧唧,算是回答。
“有空了就尽量多休息一下。我看你临走时很累的样子。不管怎么说,这样能让你换个环境,理理思路。可别着凉了。”
或许他突然之间觉察到自己老了?开会时大家讨论的几乎都是最新的科学技术手段,他对此提不起兴致。
晚宴是昨天晚上举行的。今天上午是最后一场招待会,在市政厅举行,午餐也醉倒了一片。他答应过沙博在经过丰特纳勒孔特时去看看他。他只要在周一上午能回到巴黎就行。
沙博也不再年轻了。他们是老朋友了。他在南特大学攻读了两年的医科。沙博那时候在学习法律。他们住在同一个寄宿公寓里。有几个周日,麦格雷陪他的这个朋友回丰特纳,去朋友的母亲家做客。
从那以后,这么多年了,他们大概总共只又见了十次吧。
“你到底什么时候来旺代跟我当面问好呀?”
麦格雷太太想到了这个主意。
“你从波尔多回来时,为什么不顺路去看看你的朋友沙博呢?”
他应该在两个小时以前就到达丰特纳。他错过了火车。他在尼奥尔等了好久,在候车室内喝了几小杯。他犹豫要不要打电话给沙博,好让他开车来接他。
他思前想后,最终没有打电话,因为朱利安要是来接他,会坚持要麦格雷就住在他家,而警长对睡在别人家里是着实抵触。
他直接先到旅馆。安顿好了再打电话给他也不迟。不在自己在勒努瓦大街的家待着,安宁地休息两天,而是绕弯子到这里来,他真是失策。谁知道呢?也许巴黎现在已经不下雨了,春天终于来了。
“这样看来,他们还是把您搬来了————”
他打了一个寒噤。他没有反应过来,仍淡淡地看向这位同程伙伴,而这位已经下定决心对他说话。这位伙伴挺尴尬的。所以他故意在自己的声音里加点嘲讽意味。
“您说什么?”
“我说,我不敢相信他们会求助于您。”
麦格雷仍旧是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
“您是麦格雷警长吧?”
同行者恢复社交明星的姿态,从长软座上起身,自我介绍道:
“韦尔努·德·古尔松。”
“幸会。”
“我一下子就认出了您,我经常在报纸上经常看到您的照片。”
他好像对自己读报纸这一点感到不好意思。
“这种事应该经常发生在您身上吧?”
“什么事?”
“人们认出您这件事。”
麦格雷不知如何回答。他还没有从云里雾里的状态中走出来。他对面这个男人前额上出现细汗,好像他也沦陷于一种他不知该如何保护自己的情境之中。
“是我的朋友朱利安打电话给您的吗?”
“您说的是朱利安·沙博?”
“预审法官呀。令我吃惊的是,今天上午我碰见他时,他什么都没跟我提啊。”
“我还是不明白。”
韦尔努·德·古尔松沉思地看着他,蹙着眉头。
“您是说,您这次到丰特纳勒孔特,完全是凑巧咯?”
“的确。”
“您不去朱利安·沙博府上吗?”
“要去的,但是————”
麦格雷突然脸红了,对自己生起气来,因为他顺从地有问必答。他以前和这类所谓的“贵族老爷”就是这样说话的。
“很奇妙,对吧?”这位贵族老爷笑讽道。
“什么事情奇妙?”
“就是麦格雷警长肯定从来没有踏足过丰特纳————”
“您听谁说的?”
“我猜的。不管怎样,没在此地见到过您,我也从没有听谁谈起过您。所以我说这真是奇妙。您到的真是时候,本地政府正因为这起匪夷所思的神秘事件焦头烂额呢————”
麦格雷划燃一根火柴,一下下将火头凑向烟斗,小口吸烟嘴。
“我读书的时候,和朱利安·沙博做过同学,”他平稳地叙述道,“那时候起,我在他位于克列蒙梭街的家里做过几回客。”
“是这样啊?”
麦格雷不带感情地重复:
“是这样。”
“那我们明天晚上肯定会见面的,在我家,拉伯雷街,沙博每个周六都来打桥牌。”
火车在丰特纳站停靠。韦尔努·德·古尔松没有行李,只有一只棕色皮质公文包放在长条软座上。
“我很好奇您会不会解开这个谜团。不管凑巧与否,您在这儿,对沙博来讲真是再好不过。”
“他的母亲还健在吗?”
“一如既往的强健。”
男人站起身,扣上他风雨衣的扣子,紧了紧手套,正了正帽子。火车开始减速,更多的亮光一路延伸开来,月台上的人们跑了起来。
“很荣幸能够认识您。转告沙博,我希望明天晚上看见您和他一道过来。”
麦格雷只点了点头,权当回应,开了车厢门,提起自己的行李(还挺沉),往车站出口方向走去,没有在意过往其他人。
沙博不可能想到他是坐这班车来的,他也是凑巧搭上的。麦格雷从车站的大门望去,看着共和国大街绵延而去,雨下得挺大的。
“先生,要出租车吗?”
他示意要。
“法兰西旅馆?”
他仍然回答是,蜷在出租车的角落里,心情莫名阴郁。现在才晚上九点,但是城里已经一点生气都没有,只剩下两三家咖啡馆还亮着灯。法兰西旅馆的大门两边布置着大底座也漆成绿色的棕榈植物。
“你们这儿还有房间吗?”
“单间吗?”
“是的。如果可以,我还想吃点东西。”
旅馆已经灭了所有不必要的灯光,好像已经进入深度睡眠,就像教堂晚祷后的情景。他们通知了厨房,在餐厅里又点起两三盏灯。
他不想费力上楼去自己的房间,就在一个瓷制水池子里洗了手。
“要白葡萄酒吗?”
他在波尔多喝白葡萄酒已经喝到反胃。
“你们有啤酒吗?”
“只有瓶装的。”
“那随便给我来杯红酒吧。”
他们为他热了汤,切了火腿薄片。他从座位上看见有人进了旅馆大厅,浑身淋透,好像找不到旅馆的工作人员。那人朝餐厅望了一眼,表情一下子舒展开来,他瞥见警长了。是个红头发的年轻人,四十岁左右,因为雨中奔跑或者心情激动或者本身就如此,宽厚的双颊红灿灿的,米色雨衣上斜挎着好几样照相器材。
他摘下帽子,甩了甩雨水,朝前走来。
“首先,您能允许我拍张照吗?我是《西部快讯》驻本地区的通讯员。我在车站就注意到您了,但没能第一时间和您说上话。也就是说,他们把您找来了,为了弄清楚古尔松事件。”
一记闪光,一下快门。
“费隆警长没有跟我们说起您。预审法官也没有。”
“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古尔松事件。”
红发男子笑了,是做他们这个职业的人才有的笑容。别人做不出这样的笑容来。
“那是当然!”
“什么,什么当然?”
“您到这里来,不是————我们怎么说好呢————不是以官方名义。我都明白。但这也妨碍————”
“没什么妨碍不妨碍的!”
“我说的话都有根有据,证据就是,费隆刚才回复我说他正赶过来呢。”
“费隆是什么人?”
“丰特纳警局的警长。我刚才在车站看见你之后,赶紧找了个电话亭给他打电话。他跟我说在这里跟我会合。”
“这里?”
“自然。要不您还会去哪儿呢?”
麦格雷饮尽酒杯,擦了擦嘴,自言自语似的没好气地说:
“这韦尔努·德·古尔松是什么人?他一路跟我从尼奥尔过来。”
“他确实在这列火车上。就是妹夫。”
“谁的妹夫?”
“被杀死的古尔松的妹夫。”
一个矮小、褐色毛发的身形此时也进入旅馆里来,立刻就看到了在餐厅中的这两位男士。
“好啊,费隆!”记者张口道。
“晚上好啊。请您见谅,警长先生。没人通知过我您要来,所以我没在车站接您。今天真是够折腾人的,我才吃了几口东西,就————”
他指了指红毛男子。
“我就急着赶来了,而且————”
“我已经跟这位年轻人说了,”麦格雷推开面前的餐盘,拿起烟斗,及时表态,“我来这儿和你们这个古尔松案没有一点关系。我到丰特纳勒孔特纯属巧合,是为了跟老朋友沙博问好,然后————”
“他知道您在这里?”
“他下午四点应该在车站等过我。他看我没有出现,肯定认为我要明天才到,或者我根本就不来了。”
麦格雷站起身。
“那么现在,如果你们允许,我要失陪了,我在上床睡觉之前要到他那儿去。跟他道声晚安也好。”
当地警长和记者一脸困惑。
“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是什么都不知道。”
“您这几天没有读报纸吗?”
“我参加的大会的组织者和波尔多商会没有给我们留出什么读报的娱乐时间。”
他们两人互换了一个怀疑的眼神。
“您知道法官住在哪儿吗?”
“知道。除非他在我上次来过之后搬家了。”
他们没有那么轻易就放了他。在人行道上,他们一人一边,把他夹在中间,站着。
“先生们,很荣幸认识你们,我郑重向你们道别。”
记者坚持不懈,做最后挣扎:
“您没有任何声明要对《西部快讯》的读者发表吗?”
“没有。晚安,先生们。”
他走上共和国大街,过了一座桥,来到沙博家门前。他一路上没见到几个人。沙博住的是一幢老房子,麦格雷年轻时对这里很向往。房子还是老样子,灰色的石砖,四级门阶通向大门,然后是小方格拼接图案的高大玻璃窗。有微弱的光线从窗帘后面漏出来。他按了门铃,听见细碎的脚步声踩过里面走廊上的蓝色石板地面。大门上的门眼打开了。
“沙博先生在家吗?”他问。
“您是哪位?”
“麦格雷警长。”
“是您吗,麦格雷先生?”
他听出是沙博家的女佣罗丝的声音。她三十年前就在他们家了。
“我这就给您开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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