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到这个程度,并且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已经不能称之为雨了。风似乎也带着恶意,吹得人里外透凉。几个小时前,尼奥尔车站不怎么挡风遮雨被这个冬天折磨得没了一点生气,但仍然苟延残喘,勉强运营,非叫人看看它是怎么挣扎的。麦格雷想到已在天敌口中的猎物,挣扎到最后一口气。
不管如何躲避遮挡亦无济于事。雨水从天上倾泻而下,从屋檐边槽顺势而下,连成一串,在每幢房子的大门前汇聚,沿着人行道,涌进地下,发出激流倾泻的回音。在室外的人身上没有一处是干的,脸上,脖子里面,鞋子里面,衣服口袋里,全身上下到处都是水。需要经常出门的人,都来不及把衣服烘干。
两人迎着风前行,沉默不语。更确切地说,是无法开口。他们本能地前倾上半身。法官的旧雨衣的下摆,被风吹得就像在空中迎风展扬的旗帜。麦格雷的外套在沉风积雨之下,重得让麦格雷难以承受。才几步路的工夫,警长烟斗里的烟草就滋的一声,被雨水浇灭了。
左右两边,还有些窗户亮着灯,但不多。他们走过了桥,从邮政咖啡馆的玻璃窗前经过,感觉到大家透过窗户注视着他们。咖啡馆的门是开着的,他们刚走过门口,就听见后面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凶案就发生在离咖啡馆不远的地方。在丰特纳,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称得上远,最大的无用功就是把车从车库里挪出来。右手边有一条连接国大道和战神广场的小路。在第三还是第四幢房子前,一群人围在人行道旁边。路灯旁停着一辆急救车,有几个人提着手电筒。
一个矮个男人从人群中跳出来,是费隆警长。他差点犯了个极端愚蠢的错误:没先跟沙博汇报情况,反而打算对着麦格雷先开口。
“我第一时间就给您打电话了,从邮政咖啡馆。我也电话给检察官了。”
一具尸体横向卧躺在人行道上,一只手下垂在下水道里,黑色鞋子和裤脚中间显露出一截皮肤:死者高毕耶没有穿袜子。他的帽子平躺在离他一米距离的地方。警长将手电筒对准死者脸部。麦格雷正要和法官同时俯身向前,一记闪光,一下快门。接着红毛记者提出要求:
“请准备好,再来一张。靠近一点,麦格雷先生。”
警长不满地嘟囔着,边向后退。尸体旁边,有两三个人在观察他,五六米之外是另一群人,正窸窸窣窣相互交谈。
沙博开始询问,公事公办的气势中带着对接踵而至的难缠案件的厌恶和不耐烦。
“谁发现的?”
费隆指向离尸体最近的人群中的一个身影,回答:
“韦尔努大夫。”
这人也是火车上那个男人的家族一员吗?麦格雷借着路灯,模糊地看出他可要年轻多了。三十五岁吧?体型高大,长削脸形,轮廓清晰。那张脸坚定有力,甚至有点紧绷。他戴着一副眼镜,镜片上滴淌着雨水。
沙博跟他握了握手,就是天天都见面,甚至一天见上几次的人之间那种机械的握法。
医生低声道:
“我刚才去拜访一个朋友,他住在广场另一头。回来的路上,我看见人行道上有什么东西。我就往前来。他那时已经死了。情况紧急,我赶忙跑到邮政咖啡馆,给费隆警长打了电话。”
在手电筒光束的照射,一张又一张面孔清晰亮相。众人身后光线晕黄的雨丝就像光环一样笼罩着他们。
“您也在呢,杰斯埃?”
轻描淡写的一记握手。距离犯罪现场最近的这群人相交甚笃,就像同一个班级里的学生。
“我正好在咖啡馆。我们几个在打桥牌,然后就都过来看看————”
法官想到麦格雷。他在一旁呆着,保持一定距离。法官介绍道:
“这位是杰斯埃医生,我的朋友。这位是麦格雷警长————”
杰斯埃分析:
“跟上两起一样的手法。颅骨上方遭受致命一击。凶器这次往左边偏了一点。高毕耶是迎面受到袭击的,他和前两位死者一样,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他喝醉了?”
“您只需往前一点,就能闻到酒气。您知道他的,在这个时间点————”
麦格雷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隆美勒,就是那个红发记者,又到尸体旁边照了一张相,还想把麦格雷引到一边,再挖点什么线索出来。麦格雷有种莫名的惴惴不安。
凶案现场有两群人,人数少的这一群就在尸体不远处站着,看得出他们相互熟稔,且属于同一阶级:一位法官,两位医生,其余几位男士刚才和杰斯埃医生一起打过桥牌,应该也是当地乡绅。
另一群人没全然暴露在灯光下,正在高声说话。虽然他们没有真实意义上的过激行为,但流露出对第一群人的敌对情绪,不时语带讥讽。
一辆深色巡逻车驶来,紧随着停下,一个男人从车里下来。他认出麦格雷时,戛然止住脚步。
“头儿!您怎么在这儿?”
看来他没觉得在这里遇上麦格雷是件多高兴的事儿。这位沙比隆从前在麦格雷手下当警探,几年前加入了普瓦捷宪兵队。
“他们让您过来的吗?”
“我只是凑巧在此地。”
“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对吧?”
他这是冷嘲热讽什么呢。
“我刚刚一直开着这破坦克绕着城市巡逻,消息过了这么久才传到我这里。这次是谁?”
当地警长费隆过来对他解释:
“一个叫高毕耶的人,一周绕着丰特纳转一两次,收兔皮为生。他也去市辖的屠宰场收购牛皮和羊皮什么的。有一辆小推车,还有一匹老马,住在城外的一个小破房子里。他平时清醒时就在桥旁边钓鱼,用的都是最倒人胃口的鱼饵,什么畜生的骨髓啦,鸡肠子啦,其他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血块,诸如此类的————”
沙比隆对钓鱼有点兴趣。
“那他钓到鱼没有啊?”
“现在大概只有他还能钓得到鱼吧。到了晚上,他就一个个酒馆喝过去,在每家大概都能喝光一瓶红的吧。他一直喝到觉得今天够了为止。”
“他从没说过什么疯言疯语吗?”
“从没有。”
“结婚没?”
“一个人和他的那匹马过日子,还有一群猫。”
沙比隆转向麦格雷:
“您怎么想,头儿?”
“我没想法。”
“一周三起,可够这么个小地方受的了。”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费隆问法官。
“我不认为必须等检察官来。他不在家吗?”
“不在。他夫人正打电话找他呢。”
“我想可以把尸首送进停尸房了。”
法官面朝韦尔努大夫。
“您没有看见或者听到别的什么吗?”
“没有。我走得很快,手放在口袋里。我差点绊到他身上。”
“您的父亲在家吗?”
“他刚从尼奥尔回来。我出门时他正在用晚餐。”
根据麦格雷的理解,这位就是和他一起乘坐夜车来这里的韦尔努·德·古尔松的儿子了。
“你们可以把尸体运走了。”
记者还没放弃麦格雷。
“您要加入调查了吗?”
“当然不会。”
“哪怕以个人名义?”
“不会。”
“您就不好奇吗?”
“不会。”
“那您也认为这是精神失常状态下的犯罪喽?”
听见这话,沙博和韦尔努大夫对视一眼。他们属于同一个小集体,互相知根知底,无需言语,只消一个眼神彼此便心领神会。
这很正常。哪儿都是这样。但麦格雷很少对这种小团体产生他们在拉帮结派的印象。可是在一个小城里,比如眼下这个,显而易见,也只有这几个数得过来的乡绅名士,他们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总碰在一起,一天内除了在街上,在别处也会照几次面。所以他们心连着心也可以理解。
于是乎,这个群体之外的那些人,比如说围在一起站得远远的那群人,看上去不怎么满意这个乡绅团体。
麦格雷什么都没有问,沙比隆就向他报告说:
“我们是两个人。勒弗阿,就是跟我一道的那个,今天上午回去了,他妻子就要生了。我只能自己尽力而为了。我要了解这案子的方方面面。但是,我得说,要让这帮人开口可真是————”
他说的是所谓名流绅士组成的第一集团,他边说边用下巴往他们所在的方位示意了一下。可见,他认为他们嫌疑最大。
“这儿的警长已经尽其所能了。他手下只有四个警员。他们已经忙了一整天了。你们现在有几个人在巡逻呢,费隆?”
“三个。”
好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说法,一个骑着自行车、穿制服的人停在人行道边上,抖了抖肩上的雨水。
“有什么发现没有?”
“我检查了我遇见的六个人的身份。我等会儿就把名单给您。他们都有完全正当的理由在外头待着。”
“你再上我那儿去坐一会儿?”沙博问麦格雷。
麦格雷迟疑了一下。他想去喝点什么暖暖身子。可以预料,旅馆不会再给他供应什么了。
“我和你们一道走,”韦尔努大夫说,“不会打搅你们吧?”
“当然不会。”
现在,他们是顺风而行,可以说话了。急救车带着高毕耶的尸体已经驶远,看得到红色车顶灯出没在维埃特广场一边。
“我还没有给你们相互介绍。这位韦尔努是你在火车上遇见的于贝尔·韦尔努的儿子。他完成医科学习,但没有行医,不过对相关学术研究很感兴趣。”
“您是说相关学术研究吗?”这位医学专业人员不赞同法官对他的介绍。
“他在圣安妮做过两年实习医生,对精神病学十分专注,现在他一周会到尼奥尔的精神病院学习两三次。”
“那在您看来,这三起凶案都是同一个疯子所为吗?”麦格雷这么问,主要是出于礼节。
他对医生有好感,但对韦尔努并无多少好感,因为他从来就不会欣赏那些凭一时兴趣研究学问的门外汉。
“可能性很大,或者可以说确定。”
“您知道在丰特纳这里有疯子吗?”
“其实到处都有,但是最常见的情况还是,只有在他们发病的那一刻,我们才能知道谁是疯子。”
“我猜总不可能是个女人干的吧?”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凶手得很有力气才能实施这三次袭击。杀人本就不易,还接连三次用同一种方式重击对方致死,从没有失手。”
“首先,有很多妇女跟男人一样强壮。其次,如果凶手是疯子————”
他们已经到了。
“还有没有要说的,韦尔努?”
“暂时没有。”
“我明天能见到您吗?”
“几乎可以肯定能见到。”
沙博在口袋里摸索钥匙。麦格雷和他边进屋边在走廊上抖动身体,石板地面上马上就有了横的竖的长长的水印子。这家的两个女人,母亲和女佣,一直在一间朝向街面的小起居室里候着,小起居室里面点着灯,但仍然晦暗不明。
“您可以去睡觉了,妈妈。今天晚上,除了让警察总队派尽可能多的人去巡逻,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
老太太决定上楼去。
“我实在过意不去,您都不住在我们家里,朱尔!”
“那我向您保证,如果我明晚这个时候还没走————我自己对此表示怀疑————我会诚然寄望于您的好客之道。”
他们重又置身于书房的静谧气氛之下,先前的那瓶酒还在原处。麦格雷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后,往壁炉前一站,背对着炉火,手里握着杯子,气势汹汹的样子。
他感觉沙博有哪里不对劲。他并没有强烈要求麦格雷跟他一起回来,是麦格雷自己想过来喝一杯。法官先跟警察总队通了电话。
“是您吗,中尉?在睡觉吗?我很抱歉,在这个时间打扰您————”
金褐色表盘的时钟上面的指针几乎无法辨清。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三十分。
“又有一桩,是的————高毕耶————这次是在街上————从正面,是的————已经带去停尸所了————杰斯埃此刻应该正在做尸检,但是很难说他能不能给我们提供线索————您现在有可以派出去的人手吗?我觉得派人在城里巡逻会好一点,不是说一整个晚上都要巡逻,就是让居民们在这最初的几个小时内放心————您懂我的意思吗?是的————我刚才也是这么想的————谢谢,中尉。”
他挂断电话,轻声说:
“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在索米尔的军官高等学校历练过一段日子————”
麦格雷觉察到了弦外之音————法官又提到了人的出身!法官有点脸红。
“让你看笑话了吧!我正在尽力而为。在你看来都是小儿科吧。我们给你的印象应该就是在瞎折腾吧,什么装备都没有。我们这里可能和巴黎完全不一样,我们不具备良好的运行机制。就拿指纹来说吧,我每次都不得不从普瓦捷找个专家来收集指纹。几乎所有事情都是这样。当地的警察平常只处理过小打小闹的违章事件之类的,几乎没有处理刑事案件的经验。普瓦捷的调查人员又不熟悉丰特纳这里的人口情况————”
一阵沉默之后,他继续道:
“我还有三年就退休了,真不希望有这么一桩案子压在我身上。对了,我们是差不多年纪。那你也是三年后就————”
“是的。”
“你有什么打算?”
“我已经在乡下买好一幢小房子了,在卢瓦尔河边上。”
“你会觉得没劲的。”
“你在这里觉得没劲吗?”
“这不一样。我出生在这里。我父亲出生在这里。我认识这里的所有人。”
“这里的人看上去不怎么高兴。”
“你这才刚到,就已经察觉到了?没错。我想这在所难免。现在又发生了一起凶杀案。第一起凶案尤其让大家不开心。”
“为什么呢?”
“因为死者是罗伯特·德·古尔松。”
“大家很喜欢他?”
法官没有当即回答这个问题。他先斟酌了一下措辞。
“事实上,市井平民对他知之甚少,只是有时看见他在路上走过。”
“他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一个老单身汉。可以说是一个怪人,但也是个好人。要是只有他一个人死了,普通民众应该会无动于衷,甚至可能会有点兴奋。凶案发生后,常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是,老太太吉邦也死了,现在高毕耶也死了。我估计明天————”
“已经开始了。”
“什么?”
“站得远远的那群人,我估计就是所谓的市井平民。他们闻讯从邮政咖啡馆里。我觉得他们带着点敌意。”
“还不止于此。但是————”
“这里有顽固的左派吗?”
“有,但也没有。这不是问题根本所在。”
“韦尔努家在这里不受欢迎?”
“谁跟你这么说的?”
他们都觉得没有必要再这般漫无目的地闲扯。沙博问麦格雷:
“你不坐下来吗?再来一杯?让我来跟你说说。这可不简单。你知道旺代这地方,什么事情都讲声望。长久以来,普通民众津津乐道的那些人,也就是城堡的所有者、伯爵、子爵、谁的子孙之类,只生活在他们所在的群体之内,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社会。他们现在还都在呢,只是差不多都败落了,也不再被经常提起。但他们仍旧维持光鲜的形象,大家抱着一点怜悯的心态看他们。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所有乡村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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