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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胡桃地的残疾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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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您说我喝酒了?”

    “她给我看了那瓶烧酒。”

    他耸耸肩。

    “还是老一套。这些女人们不会明白。一个男人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被突然告知他的儿子————”

    他的双眼变得湿润。他的声音降低了,悲伤,哽咽。麦格雷分辨不出这是真是假。

    “这可是致命打击,警长。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他母亲该怎么办啊?”

    “我不知道————”

    “她会一病不起的。她只有这一个能耐。她病倒了,别人什么事情都不敢跟她说了。您明白我的话吗?然后,她妹妹就代替了她:她妹妹管这个叫执掌家业————”

    他让麦格雷想到年迈不济的表演家,绞尽脑汁想要打动观众。在这张微微肿胀的脸庞上,面部表情的转变之快让麦格雷由衷赞叹。在短短几分钟内,他相继表达出郁闷,一定程度的恐惧,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针对家中那两位女性的苦涩。这一秒,又是恐惧彰显在脸上。

    “您为什么坚持要见我?”

    麦格雷没在指给他的那张椅子里坐下,从口袋里拿出那截铅管,放在桌子上。

    “您经常去您的大舅子家吗?”

    “差不多一个月一次,得把他的钱给他拿过去。我想大家都知道我在接济他过日子吧?”

    “因此您在他的书桌上看见过这截铅管喽?”

    他没有马上回答,完全了解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但他必须尽快回答。

    “我想是的。”

    “这是在这个案子当中,警察掌握的唯一一件物证。直到现在,他们好像也没有明白这个物证的全部意义。”

    他坐下,从口袋里拿出烟斗,塞上烟草。韦尔努始终站着,神情疲惫不堪,好像头痛欲裂。

    “您能给我一小会儿时间,听听我是怎么想的吗?”

    麦格雷没等对方回答,便继续说下去:

    “发生了三起凶案,作案手法似乎相同。没有人注意到,这第一起案件其实与另外两起完全不同。寡妇吉邦和高毕耶都是被有预谋地残忍杀害的。敲开原助产士老妇家门的人,去那儿不为别的,就是要杀人,所以没有等待和犹豫,在受害人开门后在走廊里就动手了。因此他在寡妇家门口时,手里已经握有凶器。两天之后,他袭击了高毕耶,他可能并没有事先选定这个对象,他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出现,只是为了杀人。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韦尔努看上去痛心疾首,非常想知道麦格雷会得出什么结论。

    “古尔松案不同。凶手到他家时,手上并无凶器。我们可以就此推断,他不是为了杀人去那儿的。发生了什么事情,刺激他起了杀念。可能是古尔松的态度刺激了他,古尔松就是这样一个人。也有可能是古尔松先做出了威胁的举动。”

    麦格雷停下,划根火柴,点着烟斗。

    “您对此怎么想?”

    “对什么怎么想?”

    “对我的推理。”

    “我认为案子已经了结了。”

    “就算如此,我也要弄明白前因后果。”

    “疯子不会考虑这么多的。”

    “可要是案子跟一般所谓的疯子无关呢?请稍等,我马上就要说完了。某人晚上光明正大地只身来到罗伯特·德·古尔松家,因为他没有什么不良企图,没有必要躲躲藏藏。可是,出于一些我们还不得而知的原因,他将古尔松杀害了。他没有在案发现场留下痕迹,带走了凶器,这表明他不想被抓住。

    “这个案子发生的方式还说明,凶手认识受害者,习惯于在这个时间点去探访受害者。

    “警察最终会朝这个方向调查的。

    “凶手迟早会被抓住。”

    韦尔努注视着麦格雷,一副深思熟虑、权衡利弊的表情。

    “接着,在城镇的另一头,又有人被杀。这次的受害者和第一个受害人古尔松没有一丁点的关联。为什么会这样呢?”

    对方听到他的讲述,情不自禁地笑了。麦格雷接着道:

    “所以,警方不必从第一位死者的人际关系中寻找线索。每个人的想法都是,这是疯子干的。”

    他说得不紧不慢,有条不紊。

    “而这正是凶手的目的。他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为了巩固大家认为这是疯子作案的想法,杀了第二个人,又在大街上犯下第三起案件。这一次,他随机选择了迎面走来的第一个醉汉。法官、检察官、警察已经形成思维定式,被牵着鼻子走。”

    “您没有?”

    “我不是唯一一个对此不买账的人。没错,公众舆论是会弄错。可不得不承认,它经常有妇女和孩子拥有的直觉。”

    “您是想说,这种直觉认为是我儿子杀了人?”

    “我指的是这幢房子。”

    他起身,毫不犹豫地走向一张路易十三时代的书桌。书桌边上有一摞信纸放在一块写字板上。他从中取了一张,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来。

    “阿尔塞内写的。”他由着自己口袋里的那张纸飘落而下。

    “我的管事?”

    韦尔努没有任何迟疑就靠过去。麦格雷发觉,他身体肥胖,但是身姿轻盈的那种胖子。

    “他很想被询问,可又不敢在警察局或者立法大楼露面。”

    “阿尔塞内一无所知。”

    “可能吧,可他的房间正对着街道呢。”

    “您已经找他谈过了?”

    “还没有。我在想,他是否怨恨您没有付给他工钱,还向他借了钱。”

    “您连这个都知道?”

    “您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韦尔努先生?”

    “我对您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的儿子————”

    “我们不谈您的儿子。我猜想,您从来没有觉得过幸福吧?”

    他不回答,直勾勾看向深色花枝图案的地毯。

    “您拥有相当的财富之后,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毕竟,您是这一带的有钱老爷。”

    “这些都是私人问题,我不愿意多谈。”

    “最近几年,您的钱变少了很多吗?”

    麦格雷的语气缓和了很多,好像他说的话无关紧要。

    “与您的预料恰恰相反,调查没有结束,一切都还在悬而未决的状态。到目前为止,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这与我无关,案件的调查工作并没有遵循正常规律开展。但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询问您的仆人们。警方还会想到要查一查您的生意和银行账户的情况。然后,真相会正如人们怀疑的那样大白于天下,您这几年个人财富日益减少,所剩无几,您苦苦挣扎,可均告徒劳。表面依然风光,但背后是财富消耗殆尽,即将一无所有。您自从丧失了赚钱的能力后,被家人呼之即来呵之即去。”

    于贝尔·韦尔努张嘴想要说话。麦格雷没有给他机会。

    “警方还会请教精神科大夫。”

    对方硬生生抬起头,显露出粗野的样子。

    “我想不到他们会怎么说,但他们肯定自有判断。我到这儿来也不是官方行为。今晚我就回巴黎了,我的朋友沙博依然拥有调查的指挥权。

    “我刚才跟您说过了,第一起案件不太可能是疯子所为。我还说,另两起案子是凶手根据一个残忍的理论,有目的地实施的。

    “如果精神病大夫将凶犯的这种理论视为他发疯的依据,认为这是一种特殊的疯病,我不会吃惊。也许这种病和另一种更为普遍的心理疾病,偏执症有相似之处。

    “您儿子的书房里应该有这方面的书籍,您读过吗?”

    “我稍微翻过。”

    “您应该再好好看看。”

    “您不会是认定我————”

    “我什么都没认定。我昨天看了您打牌。我看到您赢了对手。您应该是认定了您也能用同样的招数赢下现在这一局。”

    “我可没在玩什么牌局。”

    他轻描淡写地反驳,其实心里很是受用。麦格雷居然在他身上花了这么多心思,还变相夸赞他聪明。

    “我虽然坚持认为应该立即把您监管起来,以防再发生什么事情。可这样做毫无意义,无法改变任何事情,不会再有连续谋杀案或单一谋杀案发生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正如您儿子所言,疯子有自己的逻辑。”

    韦尔努再次张开嘴,警长还是没给他机会说话。

    “我说完了。我坐晚上九点半的火车回巴黎,我该在晚餐前收拾好行李。”

    对方一时不知该怎么才好,失魂落魄地看着一直仿佛自言自语的麦格雷。他还没缓过劲儿来,下意识地想要留住警长,但麦格雷已经迅速往门口而去。

    “我自己能出去。”

    他花了几分钟找到出去的路,重又回到厨房,阿尔塞内期待的眼神太过明显。

    麦格雷没对他说一句话,沿着中央走廊一路走,自己开门,然后管事在他身后把门关上。

    对面的人行道上,只剩三四个执拗的好奇者。警卫委员会今晚还会安排巡逻吗?

    他考虑要不要往立法大楼方向去,会议很可能仍在继续。最后他决定按照自己之前说的去做,去把行李收拾好。他走在街上,突然想要来杯啤酒,于是在邮政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坐下。

    所有人都瞧他。大家说话声更轻了。有人开始交头接耳。

    他喝了两大杯啤酒,慢悠悠地,好好回味,感觉自己身处巴黎林荫大街上的某个露天座位上。春意渐浓,舒心惬意,有父母停下脚步,把他指给孩子看。

    他看见沙吕走过,就是之前作证的那个教员。他身边的同伴大腹便便,教员正在向同伴指手画脚地讲述一个故事。沙吕没有看见警长,两个男人消失在街角。

    他身心疲倦,好不容易才起来,拖着身子往沙博家去。天色渐已全黑,露天座位上已经空落落的。沙博给他开门,向他投来关切的目光。

    “我还在想你到哪儿去了呢。”

    “在咖啡馆外面坐了一会儿。”

    他把帽子搭在衣帽架上,瞅到餐厅里的餐桌上餐具已经布置齐全,只是晚餐还没有准备停当。朋友让他先进书房。

    两人都没有说话。漫长的沉默过后,沙博没有看麦格雷,低声说道:

    “调查继续。”

    他好像在说:

    “你赢了。你看吧!我们也不是那么愚蠢无能。”

    麦格雷并未回以微笑,只是做了个赞许的小动作。

    “从现在开始,拉伯雷街上的那所房子处在监控之下。明天一早,我就派人询问佣人们。”

    “对了,我差点忘记把这个还给你了。”

    “你真的今晚就要走?”

    “我得走了。”

    “我在想,我们真的会调查出个所以然吗?”

    警长把铅管放在桌子上,掏了掏口袋,拿出阿尔塞内的信。

    “露易丝·萨巴蒂怎么样了?”他问。

    “她应该脱离危险了。她都吐出来了,捡回一条命。她刚开始吃东西,是否消化还要进一步观察。”

    “她说什么了?”

    “她只用单个字回答问题。”

    “她知道他们两个都会死吗?”

    “是。”

    “她是顺从的态度?”

    “医生对她说,旁人永远不会让他们享有幸福的。”

    “他没有跟她说三起案件吗?”

    “没有。”

    “也没有说到他的父亲?”

    沙博注视他。

    “你认为是他?”

    麦格雷闭上眼睛。

    “他疯了?”

    “这由精神科大夫判定。”

    “你的看法呢?”

    “我本人一向认为,理智的人是不会杀人的。但这只是我的观点。”

    “可能不是太主流的观点吧?”

    “确实不是。”

    “你看上去很不安。”

    “我在等。”

    “等什么?”

    “等事情发生。”

    “你相信今天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我希望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拜会过了于贝尔·韦尔努。”

    “你已经对他说————”

    “我对他说了凶手是如何以及为何犯下这三起案件。我只是凭经验随便说说。”

    沙博刚才那么得意自己在前几个小时艰难做出的决定,现在他惊慌失措。

    “可是————这样一来————你就不担心他————”

    “晚餐准备好了。”罗丝进来宣布。沙博老夫人往餐厅方向走去,冲他们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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