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
其实,除了每天早上去蒙日堡公园散步以外,爸爸不喜欢其他的锻炼方式。喝红酒也不是为了治疗偏瘦。他要回阁楼了。大家只有吃饭时才待在一起,然后就回到各自的小窝里。
“你要出去吗?”鲍勃问妈妈。
“不,我四点钟要在家里打桥牌。”
每天花费她最多时间的就是这项游戏。她的那些朋友,要么来“两颗椴树”,要么轮流做东。这些太太们先是享用一些茶点,快五点半时开始喝威士忌。
“你知道她带东西走了吗?”阿尔贝·普安泰把手放在门铃上,问道。“我找不到去年圣诞送给她的那个蓝色行李箱了。她日常的洗漱用品也都不在了。”
“衣服呢?”
“我觉得衣服倒没少什么,除了她那件骆驼毛大衣。她从没穿过,觉得太贵气了。”
“我不会把她离开这件事告诉朋友的,”马尔特说道,“就算大家从现在起开始谈论这件事也于事无补。因为她有一天肯定会回来的。”
“我不这样认为。”鲍勃反驳道。
“你为什么这么说?”
“个人感觉。”
妹妹的这封信正是她的一贯风格。他这样说并没有夸张,也不怕母亲不高兴。妹妹不是第一次跟他谈论自杀了,然而,这次语气不太一样。
阿尔贝·普安泰踏上楼梯。他的妻子立即跟上。鲍勃站在窗前,凝视着那棵小时候被称作是“他的树”的老椴树:他长大了要到最高的树枝上定居。
他听到玛蒂尔德收拾餐具。
“你为什么不跟他们说实话?”
“什么实话?”
“她昨天晚上就已经离开了,还给你寄了一封信。根据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只给你留一张便笺。你收到了一封很长的信,是不是?”
“是的。”
“你不打算拿给他们看?”
“不打算。”
“为什么?”
“因为她在信中谈到了他们,她说的话会使他们不高兴。”
“你真的相信她去巴黎了?”
“我猜是这样。当然我也可能猜错了。”
“她去那里干吗?”
“不知道。从信上来看,她想永远消失。她可能想表明自己想自杀。我最好马上去确认一件事情。”
他飞快地冲上楼梯,冲到父母的浴室,家里的药箱就放在这里。现在他和奥迪尔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这就意味着家里的每个人都可以随意从中拿药。他仔细看了看那些小搁板,证实了心中的疑惑:装安眠药的瓶子不见了。
他又回到妹妹的房间。她的那把吉他还一如既往地放在角落里。她从小到大玩的毛绒玩具也都还在架子上摆着。衣橱里挂着六条裤子,基本上没有裙子。那件和他的一模一样的夹克衫不见了。
今天是星期三。中学和体育馆下午就关门了。他下楼走到装着电话的客厅,打电话给杜普雷家。
“夫人,您好。我是鲍勃·普安泰。请问我可以和让娜讲话吗?”
让娜是奥迪尔在贝图西中学的同学,她们经常到对方家里玩,但时间并不固定。要看奥迪尔的心情。她有时候几个月或者几个星期都会把让娜当成自己最好的朋友。然后,她突然就再也不想和让娜说话了。
现在让娜·杜普雷十九岁,还有一年就能完成体操学业。她是一个很清新有趣的女孩,一双眼睛蓝得几乎透明。
“你好,是鲍勃吗?”
“是我。”
“你现在干吗呢?”
“和以前一样,在读书。我想问问你最近有没有看到我妹妹。”
“你知道,自从她退学……”
“我知道……”
奥迪尔并不想再见到老朋友。她觉得他们都还像孩子一样。她结识了一些新的人,这些人经常去城里口碑最差的酒吧玩。
“等等……大概一周前,我在布尔格街碰到她了,她还非要给我买冰激凌。”
“你觉得她当时状态怎样?”
“你想要我说实话,是吧?我觉得她很紧张,还有点怪怪的。她问我学完体操后想做什么。我说我想考药学院。
“‘你觉得这能让你开心吗?’她用嘲讽的语气问我。
“‘为什么不能啊?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一份好职业。我不愁将来没钱养老。’
“‘祝你好运。也祝你找到一个帅气的医师!这样你们就能再生出一些小医师……’”
“奥迪尔就是这样的人。”
“我也知道。但是当我问她为什么看上去这么痛苦……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正在做一个重大决定。过些时候你就会听说了。’
“‘你不开心。’
“‘我从来都没有开心过。’
“‘我知道有段时间你让大家很快乐。’
“‘我那是在演戏。’
“‘那现在呢,你也在演戏,是不是?’
“‘不是。现在我很认真……只是我什么都不想说。很高兴能遇见你。我之前那样对你真是太恶毒了,实际上我很喜欢你。你会拥有一个正派的小世界,那里有你的工作、丈夫、孩子……很稳定……’
“好了,鲍勃,她差不多就跟我说了这些。她神色疲惫。她解释说这是因为她在天亮之前睡不着……”
“她穿着牛仔裤和夹克?”
“是的。”
“你还记得她裤子的颜色吗?”
“记得,红棕色。”
他妹妹有一个奇怪的癖好,两三周都穿着同一件上衣和那条红棕色的裤子,他之前并没有留意到这条裤子已经不在衣橱里了。
“请不要告诉她我给你打过电话……她知道我找你会不高兴的。”
“你在担心什么呢?”
“你呢?”
“我觉得我们想到了同一件事……”
“她有轻生的念头……”
“这不新鲜。她初中时就有这种念头,但那时候我总觉得这也是演戏……因为她总是在演戏……每次都不一样……她需要有人来照顾她……也需要有人去崇拜她……实际上,她是我们之中最聪明的……”
“你妈妈能听到我们的谈话吗?”
“听不到。你打来时她正准备出门买东西……我一个人在家,两个哥哥都去邻居家了……
“你打算怎么办?”
“去巴黎吧……你知道最近一段时间跟她一起玩的人当中有谁住在巴黎吗?”
“我不太清楚她最近在跟谁来往。爸妈只允许我去他们认识的人家里参加舞会……”
他们相爱了一段时间,也有过肌肤之亲。让娜·杜普尔似乎很怀念那段时光。
“祝你好运,鲍勃。”
“谢谢,让娜……你要幸福……”
他挂断电话,想着还能打给谁。妹妹的其他老朋友都没有让娜那么了解她。因为奥迪尔真心不想见他们。
有段时间,她爱上了一个叫亚历克斯·卡鲁斯男孩,他是鲁米纳大道上卡鲁斯医生的儿子。鲍勃只去过他家一次,见到他把一位艺术家的一间破旧工作室当作卧室,十分惊讶。
鲍勃打电话给他,他碰巧在家。其实通常在晚上甚至深夜才能在市里碰到他。
“我是鲍勃……”
“鲍勃·普安泰?”
“是的。”
“你现在在做什么啊?有什么事情值得你给我打电话啊?我们都有三年没见面了……”
亚历克斯十九岁,和奥迪尔大多数朋友同岁。贝图西中学一度有“奥迪尔帮”这么个说法。他也辍学了。他会玩好几种乐器,和其他几个年轻人组了一个小乐队。
“你经常和我妹妹见面吗?”
“有天晚上,在乌尔斯啤酒馆,我和几个朋友在那里吃干酪。她坐在另一张桌子吃干酪。我过去邀请她和我们一起坐,但是她不愿意。”
“她看上去怎样?”
“相当不乐观……我问她是不是还在弹吉他,因为她想过加入我们……不能说我们是个成功的乐队,但是已经有过几次公开表演了,日内瓦一家公司答应要给我们出唱片……她告诉我她已经有一年多没碰过吉他了……”
“就这样?”
“当时朋友们在等我……我们就没再说什么了……”
“‘再见!’
“‘再见!’
“不一会儿她就拖着疲倦的步伐,一个人走了……”
“谢谢,老兄。”
“你为什么问我这些啊?”
“因为她一声不吭去巴黎了,没有通知任何人……”
“她很早之前就有这个想法了。我们一谈到未来,她就一定会提到巴黎。她不敢相信居然有人可以在洛桑生存下来,也瞧不起那些想要继续留在这里的人……”
“多谢……打扰了……”
“我在等朋友,一刻钟以后有个排练……”
“你爸爸不抱怨你们发出噪声吗?”
“我们在公寓的另一头……”
他挂断电话,环顾四周:这是家里最昏暗的房间,奥迪尔说得没错,客厅一点也不明亮。
他们的祖父于尔班·普安泰曾做了三十五年的法学老师。他们家现在住的这栋房子就是他的。祖母去世以后,应祖父的请求,父母才搬了进来。
祖父的头发是很好看的浅灰色,胡须精心修剪过,带着闪闪的白色。现在的这个大客厅,以前是祖父的办公室和图书馆。一部分墙上铺着细木护壁板,一部分墙上贴着稍稍凸起的墙纸,模仿科尔多瓦皮革 1 的效果。
图书馆里,从地板到天花板,摆放着几千本书和装订在一起的杂志,没人碰它们。
在这个地方,于尔班·普安泰很受人尊敬。他十年前去世了。鲍勃的父亲并没有占用他的办公室。而是继续在阁楼工作,他觉得阁楼最适合他。
门开了。玛蒂尔德走进来,展开桥牌桌子,从橱子里拿出桥牌和筹码。
“鲍勃,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打电话。”
“你了解到什么了吗?”
“没什么有用的信息。只知道她很早之前就想离开了……”
“你要去巴黎吗?”
“我上去跟爸爸商量一下……”
“你打算去哪儿找她?大海捞针吗?”
“她在巴黎有个朋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的朋友,而且奥迪尔还追求过他……奥迪尔还有个叫艾米莉娜的女性朋友,我知道她的地址……实在不行就找警察……”
“你会毫不犹豫地报警吗?”
“会……实话跟你说,我怕她……”
“我也是……小可怜啊!要知道,这不是她的错……”
“我明白。如果能找到她,我会心平气和地……”
过了一会儿,他敲了敲阁楼的门。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
“进来!”
爸爸应该听出来是他上楼的声音。爸爸也留着胡子,只不过他的胡子是绯红色的,不是很整齐。他的眉毛也乱乱的,耳朵里还跑出几缕毛发。
他坐在一张硕大的办公桌后面,桌上总是摆满书、杂志和笔记本。
我们能说他的职业生涯很失败吗?他拿到历史学博士学位时,既可以考虑获得任教资格证书,也可以考虑做学术研究。
他经历过希望破灭吗?还是早就决定要选择那条最容易的路了?
他写的很多书都引起了巴黎媒界的争论,但他的书销量都很好。他平均每年写一本书,挑选的主题都很保守,目的是为了吸引读者。
与其说他的书是小说化的历史,倒不如说是小故事。譬如,他使一个鲜为人知的阴谋死灰复燃,或者进一步挖掘某一个国王或者某一个名人的情妇名单。
他写的字体很大,易于辨认且遒劲有力,丝毫看不出局促或者懒散。他很清楚每天要写多少页,而且会异常谨慎地去写。为了犒劳自己,他每小时都要喝一杯红酒。
“你想和我谈谈你妹妹吗?”
“不算是。”
“你有一些事情不想告诉你妈妈?”
“是的。很严重。她有可能会伤害自己,这一次,我相信她会做得到。”
爸爸伸出手。
“让我看看她的信……”
“我毁掉了……”
“为什么?”
“因为里面有一些很私人的东西。”
“我猜她提到你妈妈和我了?”
鲍勃很喜欢爸爸,如果在爸爸安排得满满的生活里,有他的一点位置,他们是可以成为朋友的。爸爸粗犷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种敏锐的智慧,不过只在某些特定场合这种智慧才会表现出来。
他叹气道:
“妈妈去世时,我不该接受爸爸的邀请,带着家人移居这里……这是一栋老房子,而我知道年轻人都很叛逆……”
“我觉得这不是真正的原因……”
“我一整天都待在这个杂乱的阁楼里,每个小时都要喝杯红酒……晚上九点半睡觉,早上五点半就会醒来,发现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出门,也只是为了去图书馆或者去见我在巴黎的编辑……
“你妈妈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床上待着,主要活动就是玩桥牌……对了,她的朋友到了吗?”
“几分钟前还没到。”
“有时候,我会想她是不是真的变了,就像其他人说的那样……你中午也听到了……毫无感情……她仅有的反应就是担心消息传开,担心她的朋友知道……坐吧,孩子……
他点燃一支烟,问鲍勃:
“要吗?”
“不用了,谢谢……”
“你来找我干吗?”
通常情况下,他上阁楼是为了要钱。即使不直接要,最终目的还是要钱。
“我要去巴黎……”
“你希望找到她?”
“试一下不会有什么损失。我认识两三个人,有的还跟她保持联系,或许可以找到她……”
“这可能是个好主意……你害怕了,是不是?”
“是的。我怕。”
“她跟你说过?”
“死亡吗?是的……”
“还是什么都别告诉你妈妈……我和你担心同样的事情……”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的钱包,数了几张百元钞票。
“这是五百法郎……如果不够,发传真给我就行。什么时候走?”
“坐六点十三分的火车走……”
爸爸和往常一样伸过额头,鲍勃用嘴唇轻轻碰了一下。
“你住盖伊·吕萨克大街?”
和爸爸一样,鲍勃习惯住在那条街上的墨卡托旅店。旅店位于拉丁区的中心,离索邦和卢森堡公园只有几步路的距离。或许历经数十年后,旅店的老板已经不叫墨卡托了,但新老板的名字很符合他那圆圆的脸蛋以及肥胖的体形,他叫贝东先生。
“如果你没收到我的信,就说明我没什么要告诉你的……”
爸爸目送他直到门口,看了看表,然后伸手去拿酒瓶。时间已经过去一小时零三分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