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应过来今天是周日后,就开始有意磨蹭。不单单是今天,以前一到这个日子,他也会耍起自己小时候就爱玩的一个小把戏。现如今,就算睡在妻子身旁,他也会装出睡得很香的样子,不让对方有一丝一毫怀疑。而妻子也真会上当,给他端来清晨咖啡的时候,会对他说:
“你刚才做什么梦呢?”
“怎么了?”
“睡觉时笑得很甜呢,梦见天使啦。”
他在丰特纳的这个清晨,双眼睁开前,已经感受到一束阳光俯射在他的眼皮上。他默默体会阳光扎入纤薄的眼皮的感觉。阳光在他的血液中流淌,好像是红色的。唯凯旋的勇士接受阳光的沐浴,阳光总是与胜利、征服有关。
他可以轻易联想到火花四射啦,火山啦,熔炉里的黄金水如瀑布般倾泻啦。他只消稍稍颤动一下眼皮,就像转动了一支万花筒般,千变万化的景象涌现在眼前。他和想象中的世界只隔着眼睫毛。
他听见鸽子在他房间窗户上头的一处房檐上咕咕叫,接着听见两处的撞钟在同一时分敲响。他仿佛能看见两座钟楼耸入同样的湛蓝的天空。
他继续着自己的游戏,仔细分辨街上的动静。稀疏的脚步声和长时间的寂静让他领悟到今天是周日。
他挣扎了好久,才伸出一只手臂,去够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九点半了。在巴黎的勒努瓦街上,春天的这个时间点,麦格雷太太应该已经打开家里的窗户,穿着浴衣和拖鞋在整理卧室,一锅炖肉已经小火煨着了。
他答应打电话给妻子。房间里面没有电话,他得下楼到电话间里打。
他按了服务铃,女服务员来了。他觉着女服务员比昨天更整洁,也更开心了。
“您要吃点什么?”
“不用了。我要大杯的咖啡。”
她也还是那副不变的好奇样子看他。
“我给您放洗澡水吗?”
“先让我喝上咖啡再说。”
他点上烟斗,打开窗户。空气还有点太阳升起前的清冷,他应该去穿起睡袍。被雨水淋透的房屋外墙和路面已经风干。路上空空荡荡,偶尔走过周日盛装的一家人,一个手里握着一束紫丁香的乡下妇人。
旅馆大概刚刚开始运营,咖啡过了很久也没上来。他把昨天晚上收到的两封信随手放在床头柜上。其中一封署了名。写信者用了墨汁一样的黑色墨水,但文字简洁明了,就像插话下面的图片说明。
有人跟您提起过寡妇吉邦是帮助韦尔努夫人分娩生下她儿子阿兰的助产士吗?
这个消息可能会对您有所帮助。
致意。
安塞尔姆·赫姆尚
这第二封信没有署名,书写在质地上乘的纸张上,纸张的顶端有被剪裁过的痕迹,写信人想必不想让麦格雷看到某人或某个家族的抬头。信由铅笔书写。
为什么不问问仆人们呢?他们可比谁都知道得多。
他昨晚睡前读到这两句话时,直觉这是拉伯雷街无言迎接他、随后在他离开时给他递上外套的公馆管事写的。那人棕色毛发,肌肉健硕,在四十到五十岁之间。他看上去是个佃农的儿子,但从没有想过从事农业,对富人的怨恨和对穷人的鄙夷等量齐观。
很容易就能得到那位管事的笔迹。也许他用的就是韦尔努家族的信纸?
他在巴黎查证这些事很容易。在这儿嘛,说到底,他是个局外人。
女服务员终于带着咖啡进来时,麦格雷问她:
“您是本地人吗?”
“我就出生在厢房街。”
“您知道一个姓赫姆尚的人吗?”
“那个鞋匠?”
“名字叫安塞尔姆。”
“就是那个鞋匠,他家和我母亲家隔着两幢房子。他鼻子上长着一个疣子,那个疣子有鸽子蛋那么大。”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鳏夫,我不知道他妻子死了多少年。我好像从知道他开始,他就是鳏夫。他会对路过的小女孩们搞怪傻笑,吓唬她们。”
她惊讶地看着麦格雷。
“您在喝咖啡之前就抽烟斗吗?”
“您现在可以帮我准备洗澡水了。”
他去走廊尽头的浴室里泡澡,在热水里坐上了很长时间,东想想西想想。有几次,他自然而然地张嘴,打算对妻子说话。他平常在家里泡澡时,总能听见妻子在隔壁的卧室里来回走动。
十点一刻,他下楼来。旅馆老板在前台后边站着,一副厨子的打扮。
“预审法官已经打过两次电话了。”
“什么时候?”
“第一次是九点稍过一会儿,第二次是几分钟前。他第二次打来的时候,我回答他您很快就会下来。”
“能请您帮忙接通巴黎的电话吗?”
“周日的话,估计不用等太久。”
他报了电话号码,先往门口去透透风。今天没有什么可看。一只公鸡在不远的某个地方啼叫,还听得到旺代河的水流声。他旁边走过一个头戴紫色帽子的老太太,他发誓老太太的衣服上发出的是教堂焚香的气味。
礼拜天。
“喂!是你吗?”
“你还在丰特纳啊?你是从沙博家给我打电话的吗?他妈妈怎么样了?”
他一个问题也没回答,而是问:
“巴黎天气怎么样啊?”
“从昨天中午开始,就是春天了。”
“昨天中午吗?”
“对。从午饭之后吧。”
他错过了一个半天的大好阳光!
“你那儿呢?”
“也挺好。”
“你没受凉吧?”
“我挺好。”
“你明天上午回来?”
“我想是的。”
“你不肯定吗?我还以为————”
“我可能会耽搁几个小时。”
“什么事情?”
“工作上的事。”
“你不是跟我说————”
他是说过休息一下!他这难道不叫休息吗?
他们又像往常通电话时那样,随便聊了几句。
接着,他又打到沙博家。罗丝回复他说法官早上八点就离开家去立法大楼了。他又打到立法大楼。
“有新消息?”
“对。找到凶器了。所以我给你打电话了。他们跟我说你在睡觉。你能直接上这儿来吗?”
“我几分钟后到。”
“大门关上了。我会从窗户那儿看着你过来,给你开门。”
“出什么事了吗?”
电话那头,沙博的声音听上去很气馁。
“待会儿跟你说。”
麦格雷并没有火急火燎。他仍慢慢享受这周日时光。他很快就走到共和国大街上,邮政咖啡馆早已将露天咖啡座的椅子和小桌子摆放好了。
两幢房子之外,糕点店的门也开了。麦格雷放慢脚步,多闻了空气中的香味一会儿。
撞钟响了。街上距离朱利安·沙博家不远的地方已经不再热闹。做完十点半弥撒的人从圣母教堂里鱼贯而出。他看得出他们和一般做完礼拜的人不一样。直接回家去的虔诚信众少之又少。
三三两两的人在空地上聚集起来,细声窃语,不像之前几天那样高谈阔论。从大门里涌出本教区的民众时不时停下脚步。妇女们也停住步伐。她们戴着手套,握着切口镀金的礼拜书籍,个个都急切地戴上了春天的颜色明艳的帽子。
教堂前的空地上,停着一辆擦拭得锃亮的加长汽车,车门边上站着一位身着黑色制服的司机。麦格雷认出来那是韦尔努府第的管事。
这家人的住处离这里至多四百米,难道他们参加弥撒还要司机接送?可能。这或许也是他们的家训之一。另一种可能就是,他们今天驱车前来,是为了避免在街头和一些好奇心重的人产生纠葛。
他们出来了,头上白花花的于贝尔·韦尔努比别人都显眼。他步履偏慢,礼帽拿在手里。他们出现在阶梯高处时,麦格雷看出在他身边的分别是他的妻子、小姨子和儿媳。
表情冷冰冰的人群不动声色地向两旁散开。说他们形成了人墙有点夸张,但他们的确围出了一个隔离地带,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这家人身上。
司机拉开车门。女士们先上车。然后,于贝尔·韦尔努坐到前排位置上,加长轿车开往维埃特广场的方向去了。
在这个时候,人群中要是有人,嚷出一个词儿,发出一句号召,或者做出一个动作,也许民愤已经被挑起了。他们一家出教堂之后,民众的情绪可谓是一触即发。一张张脸上是积怨的神情,天空中的惨淡愁云已经消散,但空气中隐忧重重。
有几个人小心翼翼又稀稀落落地向警长打招呼。他们还信任他吗?他们看着麦格雷和汽车往同一个方向而去,烟斗含在嘴里,挺着肩膀。
他绕着维埃特广场走,拐进拉伯雷街。在韦尔努家另一边的人行道上,两个不到二十的小伙子在站岗。他们不戴臂章,没有粗木棍在手。那两样摆设看来是晚上巡逻者的特权。此刻这两人似乎觉得自己责任重大,自豪感显露无遗。
麦格雷走到他们面前,他们中的一个脱下头上的鸭舌帽,另一个没有。
六七个记者盘踞在大门统统紧闭的立法大楼前的阶梯上,隆美勒坐着,那些家摆在身边。
“他们要给您开门吗?”他对着麦格雷哈喊,“您知道新进展了?”
“什么进展?”
“好像找到凶器了。他们现在都在里面开大会呢。”
门微微打开。沙博从里面给麦格雷做手势,让他赶快进来。他刚进门,沙博就把门扇推上,好像担心记者们会强攻进来。
昏暗的走廊里,最近几个星期积累的所有的潮湿被四围的石墙团团滞留住了。
“我本想跟你先单独谈谈,但是不可能了。”
法官的办公室里灯亮着。检察官坐在一张椅子上,向后翘着椅子腿,嘴里叼着烟。费隆警长也在,还有沙比隆调查员。麦格雷进门,沙比隆情不自禁地向他投去邀功又嘲讽的眼神。
麦格雷马上就在办公桌上看到了长约二十五厘米、直径四厘米的一截铅管。
“就是这个?”
所有人都点了头。
“没有指纹?”
“只有血迹和两三根粘在一起的头发。”
这根被漆成深绿色的管子在装备厨房、地下室或是车库工程中需要用到。切面很平整,应该是由专业人员几个月以前制成的,所以金属才会慢慢失去光泽。
这截玩意儿是用在改造排水沟或者其他活儿中的吗?很有可能。
麦格雷刚要开口询问这物件是在哪里发现的,沙博说:
“请复述吧,调查员。”
沙比隆就等着这句话呢,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谦逊、低调了一点。
“我们还是用在普瓦捷用的那些保险的老法子。我和同事询问事发街上所有住户,然后我自己又搜索四周的角落。离高毕耶被击杀几米远的地方,有一扇大门开向一个院子,那个院子属于一个马商,四周围着马厩。今天早晨,我出于好奇进去看看。我没费什么工夫,就在乱七八糟的草料中找到了这件东西。我的推断是,凶手当时听到脚步声,就把凶器扔过了墙。”
“是谁检验了指纹?”
“是我。费隆警长帮了我。我们不是专家,但也会提取指纹。可以肯定的是,杀害高毕耶的凶手戴着手套。我们已经去过停尸房,将铅管上的头发和死者的头发进行了比对。”
他停下,继而满足地总结道:
“完全符合。”
麦格雷没有发表任何想法。片刻后,法官打破沉默。
“我们刚才正在讨论目前该怎么办才合适。初步判断,这个发现似乎验证了埃米尔·沙吕的证言。”
麦格雷还是不发一言。
“假设凶器不是在这里被发现的,那么可以说,医生要先把凶器处理掉,再去往邮政咖啡馆打电话,是不可能的。那么假设如调查员推断————”
沙比隆示意他希望自己来阐述:
“假设诚如医生本人所说,凶手在他到达之前已经得逞,并且已经离开现场。这是凶手第三次犯罪。前两次,他都带走了凶器。我们在拉伯雷街和厢房街都搜查过,一无所获。而所有证据都显示,凶手在三次袭击中使用的是同一根铅管。”
麦格雷知道他要说什么,但让他说完。
“他没有任何理由在这次行凶以后把凶器扔到墙那边去。他当时没有被盯上,也没有任何人看到他。但是,我们一旦接受是医生杀了人这个假设,那么医生必须即刻摆脱这个会让他身处险境的东西,继而去————”
“那他为什么要通知当局呢?”
“因为这样一来他自己就会被排除嫌疑。他肯定认为,没人会怀疑报警的那个人。”
听上去符合逻辑。
“还不止如此。听我往下说。”
费隆警长面有尴尬,麦格雷并非他的直属上司,但他不敢在麦格雷面前轻举妄动。
“请讲吧,费隆。”
本地警局的警长还是有所顾忌。他先把手里的烟在烟灰缸里掐灭。沙博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阴郁到了极点,视线还刻意避开朋友。只有检察官先生此刻还在不断研究自己的珠宝手表,显然有更惬意的事物需要他上心。
地方小警长清了清嗓子后,转向麦格雷。
“昨天我接到电话,对方问我是不是知道一个叫萨巴蒂的女孩————”
警长明白了,即刻忧心起来。他觉得胸口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蹩滞、难受的感觉。他觉得烟斗抽起来味道不对了。
“我自然会想,这和案子会不会有什么关系。我是到了下午过了大半时才想到的。我一直都在忙,没有时间多考虑。我本想派手下去跑一趟,后来又想,不如趁吃完饭的工夫自己到那儿去走一趟,看看她。”
“您就去了?”
“我得知您在我之前已经见过她了。”
费隆说完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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